封簡將柳朝陽的記憶放進一隻高腳杯，然後拿起另一隻杯子，將裏麵的水銀注入放著記憶的杯子，而後微笑著看那記憶一寸一寸化開。
    他將一塊黑色皮革鋪在桌麵，而後緩緩將溶解了記憶的水銀倒在了皮革上，而後將被子倒扣在皮革的右上角。
    水銀上開始呈現出一幅畫麵。
    是還是少女時期的柳燕。染成褐色的長發垂到了腰間，末尾處有一點微卷，女孩撐著下巴，專心看著放在腿上的書。
    就是這段記憶，無法被黑暗所侵蝕，每個人心目中都有最美好的東西，而對於柳朝陽來說，最美好的應該便是這幅畫麵了吧。
    隻是，那個人為什麼會自行選擇墮落？
    甚至，對黑暗的渴望竟然已經深沉到了那種程度，甚至，已經蒙蔽了他的雙眼。
    那雙全黑的眼……
    封簡抿了抿唇，淺歎了口氣。
    宅子裏的電話響起來，封簡接起來，那頭傳來一個男聲。
    “……簡，今天是農曆的十五號呢……”
    封簡小心地將水銀倒回高腳杯，然後用錫箔紙封好杯口：“怎麼？難道你也需要變身？”
    “嗬嗬……你忘記了？上個月，你似乎在嗣陽城北撿到了一隻很可愛的小狼。”
    “嗬，那個被狼人咬過的小獵人？”封簡將高腳杯放進冰櫃，在那一層，還有很多個同樣被錫箔紙封住杯口的杯子，“殊不晰，我的事情，你倒是一清二楚嘛。”
    男人在那頭輕笑起來：“我說過，我是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他被鎖在你家地下室吧？”
    “是在那裏。”封簡自冰櫃的另一側取出一瓶紅酒，倒進一隻幹淨的高腳杯，然後淺抿一口，“如果你看到那孩子的眼神，也會覺得有趣的。他的眼睛裏，竟然完全沒有仇恨，反而充斥了對黑暗的向往。”
    “呀，你這麼一說，我還真的很想看看他。”
    “想看的話，就來吧。”封簡放下酒杯，舔了舔唇角殘留的液體，“我在別院，恭候……”
    樓上臥室忽然傳來一聲尖叫，打斷了封簡：“啊——！”
    殊不晰的呼吸頓了一下，戲謔道：“女人的聲音？你對人家做了什麼？”
    封簡卻徑自掛掉了電話，上樓敲了敲客房的門：“柳燕？”
    門內沒有回答。
    封簡皺了皺眉，推開了門。
    柳燕卷著被子縮在牆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掛在牆上的那幅畫。封簡抬頭望了那幅畫一眼，中世紀風格的古老城堡，矗立在秋景之中，有些蕭索，有些淒涼。
    而在那城堡的前方，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擁有一頭黑色的長發，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他血色的右眼。少年雙手握著男人的肩膀，伸出一小截舌頭，在男人脖頸的傷口上舔舐。
    那少年明明幹著血腥的事情，卻莫名帶給人一種優雅的感覺。
    少年是鬼王殊不晰的小兒子，殊林。是十三年前的殊林。畫者巧妙的手法，將氣氛暈染得詭異而蕭索。
    封簡輕歎了口氣，落住了畫前的呢絨布，遮住了那麵牆。
    “他……他……”柳燕的身體哆嗦著，眼淚含在眼眶，卻落不下去。
    “隻是一幅畫。”封簡笑了下，“從前住在這個房間裏的那個人閑暇時間的娛樂而已，昨天的事情有些多，我沒來得及處理它，嚇到你……我很抱歉。”
    柳燕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柳燕用力搖了搖頭。
    “呃……那，要不要換個房間休息一下？你狀態不太好，如果你想回家，我會負責送你回去。”
    柳燕沉默了一瞬，點了點頭。
    封簡選了一間麵朝陽光的房間讓柳燕歇息，又打電話叫了些粥。
    柳燕坐在床沿，望著窗外的風景，忽然轉過了頭：“封學長，我表哥……他還在嗎……”
    封簡愣了一下，道：“雖然肉身毀了，但是靈魂超脫了，算是在吧。”
    還是撒了個謊。封簡不是善良的人，但他並不想看到柳燕崩潰。因為柳朝陽自己選擇了毀滅靈魂墮入黑暗，所以，其實在他肉身破滅的那一刻，這個世界上，就已經再也沒有柳朝陽這個人，除了那堆黑灰和那段記憶，這世上再也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跡。
    “這樣啊……”柳燕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我表哥他……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我不知道，不過看情況，似乎是……被那東西咬過，失去了理智。”
    柳燕沉默了一瞬，才道：“最後，他說他想帶走我。”
    封簡應了聲：“嗯。”
    “他帶走了叔父，帶走了……家裏的很多人。王媽的兒子小傑，一直帶他長大的阿欣，還有一直對他很好的趙叔叔，最後，他要帶走我。”
    “都過去了。”
    “不……我總覺得……他沒有消失。”柳燕蜷起雙腿，“最後的時候，他對我微笑了。就好像一個暗示，告訴我他還會再回來。”
    “其實……他也是有可能複活的，吸血鬼，或是狼人這類東西，隻要他的主人滴一滴血在那堆灰燼上，他就能活過來。”隻是，他身上唯一還屬於光明的東西已經被他取走，若是柳朝陽真的活了過來，便真的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不過，把那堆黑灰，分散開，扔在不同的地方，那樣，即使他的主人在，也不可能讓他複活了。”
    “主人……？！”柳燕驀然瞪大眼睛。
    “就是給了他吸血能力的人。”
    柳燕愣了愣，驀然翻身下床：“我回去一趟，絕對……表哥他，絕對不能讓他再變成那種東西了！”
    封簡勾了勾唇角：“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封簡始終保持著沉默，柳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垂下了頭。
    車停在了柳宅門前，柳燕打開車門，回頭看了封簡一眼：“封學長，你回去就好，這件事，我自己去做就好。”
    封簡點點頭：“也好。隻是，你的動作要快些。”
    柳燕應了聲，給了他一個寬心的微笑。
    封簡調轉車頭，發動了車子，駛上公路。
    電話再次響起來。封簡接起來，那邊，殊不晰的聲音傳過來：“簡，我到了呢……你打算讓我在門口等多久？”
    封簡笑了笑：“三分鍾，三分鍾就好。”
    “一分鍾。”殊不晰慵懶的音調拖得極長，“沒有看到，天已經黑了麼，如果我對付不了變異的那小子，怎麼辦？”
    封簡垂下眼瞼：“你會對付不了他？”
    “有可能的奧~畢竟，人家本來是獵……”信號突然中斷，封簡皺皺眉，回撥過去，卻發現打不通。
    “別真的出了什麼事……”封簡扔下手機，打開車門，望了望前方筆直且不見盡頭的路，歎了口氣，解開風衣，直直向封家別院奔去，整個人仿佛化成了一陣颶風，頓時便消失在了公路口。
    ***
    殊不晰靠著別院的大門，一隻手插在口袋裏，長至腰間的銀發有一縷落在胸前，血色的雙眼倒映著空中的繁星，挺直的鼻，略顯薄情的唇。
    纖細卻修長的身體裹在極長的黑色外套裏，更顯得那頭銀發華美清靈。
    那是一個極度美麗的男子，但即使長相略顯女氣，卻依然無法掩蓋他全身所散發出來的強勢氣息。
    殊不晰的對麵，站著一個穿著牛仔服的男人，手機落在男人腳側，碎成了幾瓣，明顯是被踩碎的。而那男人的手中，握著一柄銀質的槍，槍口對準的，正是殊不晰的心髒處。
    殊不晰的笑容帶了幾許猖狂，望了那手機一眼，提醒男人：“扶夷，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中國有句古話？”
    扶夷皺了皺眉。
    “雖然你這個人從小的生活就乏味得可以，除了殺戮，父母應該沒有教過你其他東西，但是，我相信你是聽過那句話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殊不晰血色的雙瞳閃過一道流光：“有沒有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簡，你還真是慢。”
    扶夷一驚，立刻轉過頭，果然看到自己後方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而那男子手中的槍，正好對準他的後腦。
    “即使是慢，我也還是來了。”封簡放下槍，“扶夷先生，這麼久才發現我，說明你的能力又有所退步了。”
    扶夷抿緊唇盯著他：“你怎麼還活著？殊……”
    “活著便是活著，哪來那麼多理由？”封簡重新套上風衣，整理了一下著裝，“能跟到這裏來，也算你的本事，不過扶夷先生，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找他的麻煩。”
    扶夷的嘴角立時勾起了一絲冷笑：“你認為，你這樣說，我便會乖乖收手了？”
    “不會，不過……”封簡忽然微笑起來，依然是一派溫和，“我知道，你在看到我的時候，就已經害怕了。”
    扶夷冷哼了一聲：“今天你們兩個一起出動，我自然是打不過你們的，有本事，就用永遠不要落單！”
    “嗬嗬……”殊不晰抬手抓了抓頭發，“閣下的意思是，還會瞄準我落單的時候下手咯？”
    扶夷沉默著，緊緊盯向殊不晰。
    殊不晰微笑起來，淺淺的弧度，頓時讓整張臉變得光彩四射。
    扶夷的呼吸甚至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殊不晰淺歎了口氣：“簡，你聽到了吧？所以，在這家夥老死之前，就讓我一直跟著你吧~”
    封簡打開別院的門，又回過頭，望了殊不晰一眼：“如果沒有那個意思，就請你不要隨便說這種話。”
    殊不晰愣了一下，複又笑開來。
    扶夷不再多言，轉身踏上來時的路。
    殊不晰跟上封簡的腳步，長發被夜風吹起來，粉白色的嘴唇略略張開。
    封簡忽略了空氣中傳來的那聲淺歎，加快了腳步：“不是說，想看那孩子嗎？我帶你去。”
    “歐世文一直在找那孩子，他恐怕還不知道那孩子被狼人咬了的事情吧。”
    “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接受。”封簡的聲音帶了肯定的意味。
    “也是……”殊不晰聳聳肩，“簡，你別總是擺出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好不好？你也是個孩子，孩子還是活潑一點好。”
    封簡沉默了一瞬：“這個世界，隻有你會認為我是孩子。”
    殊不晰輕笑：“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封簡深深吸了口氣，推開一扇門：“從這個樓梯下去，就能看到他了。”
    殊不晰回過頭：“你不跟我一起下去嗎？”
    封簡搖了搖頭：“我沒辦法接受，他的身份，和站在那種立場上，對於敵方生活得渴望。那個樣子……會讓我想起……”
    殊不晰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沿著門內的台階一步步走下去。
    封簡卻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殊不晰回頭。
    “如果有什麼……事的話，記得叫我。”
    殊不晰嘴角勾起一個戲謔的弧度：“孩子，我相信，他對我，造不成什麼威脅。”
    封簡望著殊不晰的背影，忽然有抽煙的欲望，摸了摸口袋，卻空空如也，隻好作罷。
    那腳步聲一點一點遠了，他靠著牆蹲下身，望著不遠處大敞著的宅門，久久沉默下去。
    ……
    殊不晰拉開呢絨布，露出一扇小窗，借著小窗裏透出的月光，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少年。少年的頭發十分淩亂，體態纖細，皮膚細嫩，明顯是嬌生慣養的少爺家模樣。
    少年見了月光，臉色開始有些發青。
    “你是不是叫歐秉辰？”
    少年沒有回答，徑自向角落裏縮去。
    殊不晰靠上牆，望著麵前的少年，似是自言自語：“變成這樣，有什麼好？”
    少年的反應卻倏然激烈了起來：“你知道什麼？！每天每夜，生活都是一個格式，我厭了！”
    “到底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反而是你！你知道什麼？！你來這裏幹什麼？是想看我痛苦嗎？那我告訴你！我會變成這樣，都是，都是我自願的！”
    “你嫌你父親施加在你身上的訓練過於沉重，但，你知不知道，比起你的其他兄弟，你所承受的那點苦，算得了什麼？你的父親最疼愛你，他不願意你吃苦，現在，你卻自願背棄他，你對得起他麼。”殊不晰的聲音很平穩，也很輕，“我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第一次變異還沒有完成，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不後悔！絕對不！你出去！出去——！封簡呢？你是怎麼進來的？！”
    “封簡？嗬，就是他放我進來的啊。”殊不晰歎了口氣，“孩子，你一心把人家當成上神，但你究竟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在他心目中，根本就一文不值。”
    “不可能——！你出去！”
    殊不晰看了那少年發間長出的尖耳，和漸漸變尖變長的牙齒，將一個小瓶子扔到了少年麵前：“那是封簡給你的，他不希望你第一次變異就出去殺人，把瓶子裏的東西喝下去，能壓製嗜血性的。”
    少年伸出已經開始劇烈顫抖的手，抓起了那個瓶子。
    殊不晰站直了身體，轉身上了樓梯。
    封簡還坐在樓梯口，望著前方。
    殊不晰揉亂了他的頭發，在他的額頭上彈了一下：“想什麼呢？”
    封建抬起頭：“在想，為什麼，怎麼才能讓你不把我當成小孩。”
    殊不晰笑了笑：“這個想法，要實現，還真的是很困難呢。”
    “我知道，但總還是有辦法的吧。”
    “也許。”
    封簡站直了身子，一頭短發被夜風吹得更加淩亂。口中和殊不晰打趣著，那雙眼，卻依然瞭望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