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七回 采花有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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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剩下的話恐怕右相來說比較合適。”
右丞相馮平聞言咬了咬牙,走出來拱手道:“吾皇聖明。京兆尹的提議臣以為十分妥當……因為最近京都內大盜橫行,隱患大增,等曄軍進入皇城,一來可助案件偵破,二來可從中抽調部分人充援宮中值守以保宮內警備安全。另外,有一事臣不得不提,臣今晨聽宮門侍衛長報告說近些日子來常有奴才在宮門關閉後進出禁城,臣擔心那些宵禁期間出宮辦事的宮人遭遇不測,若是讓歹人尋機喬裝改扮後趁夜混進宮來傷了各宮女主就大大不妙了……而據臣所知——那些半夜出宮的奴才拿的都是……勾弋殿的牌子,所以……臣想,宇文宮正是不是應該……”
馮平話說到這裏算是言盡了,站在他身側的左丞相柯世昌卻忽然冷笑了一聲,輕輕說道:“右相是老糊塗了吧……”
馮平將柯世昌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不知想到什麼,表情猛地凝重下來,他抬頭看宇文信,見宇文信麵無表情;看皇帝臉色,卻見朱君然又曲了手肘回複到最開初那個拄著額頭神遊天外的樣子,馮平隻好站在殿堂正中,退也不是,想再開腔說點什麼卻已經張不開嘴了。
奚慕晡在京兆尹說話時就低下了頭,這是他思考的習慣。他將京兆尹和馮平的話,以及周身的議論一字不漏聽進了心裏。又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在腦中轉了幾個來回,已經明白了馮平的意圖——
大將軍羅靖每年回京述職乃常例,本沒什麼特別,隻是從前陪同他回朝的隻是幾十名衛尉,今次他卻帶回了傳說中戰無不勝、為數五千之眾的的精騎部隊“翼軍”,五日前他帥其中三百人進了都城,朱君然甚至親率百官到北執門為他接風,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葉氏一黨知道羅靖的精兵入城自然會有動作,借京兆尹之口調請曄軍支援偵破京內采花賊之事恐怕也是為了抗衡城內武力局勢以防兵變。
至於馮平所說“歹人裝扮成奴才趁夜混進宮來”恰恰是暗指羅靖手下那三百兵士趁著夜間守備薄弱之際,被朱君然變著法兒一個個“偷”進宮來,好暗中“清洗”宮中的守衛以完成“換防”。
隻不過,馮平特意道明半夜出宮之人都是勾弋殿走動的奴才,雖然意指勾弋夫人宇文信不嚴守宮規私縱宮人破壞宵禁律條,但誰都清楚宇文信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馮平這話的目標未免太明確了些,也不知是刻意想給皇帝傳達警示之意,還是真如柯世昌所說的“老糊塗了”,不但連話都說不圓熟,搞不好這漏洞大出的提議還會被皇帝順水推舟反將一軍。
底下眾人也還在猜測幾人話裏的意思,有人甚至小聲嘀咕,懷疑馮平所說勾弋殿的人半夜出入宮門是造謠。奚慕晡倒沒多大驚奇和懷疑,因為他三日前見到了混進宮來的小王爺,昨夜又見到了混出宮去的皇帝。這事假不了。隻不知皇帝到底在謀算著什麼事情?
他想到這兒,悄悄抬頭瞄了一眼高位上那人,誰料那人像是感應到他的目光,竟忽然轉眼朝他看過來,還順勢從案上抄起一樣東西,直直對準了他飛刺過來——是匕首!是皇帝昨夜站在月光下,那把鋒刃上蜿蜒著血痕的匕首!
匕首沒有刺中任何人,卻擦著許多人的耳朵、肩頭、發髻射過去,最後“當”一聲釘死在一根紅色殿柱上。
隻是,當那匕首挨著奚慕晡脖頸飛過時,奚慕晡一瞬間如遭雷擊,他慌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護住腦袋,仿佛確信那匕首還會從柱子上反彈回來,會朝著他的脖子刺過來叫他血濺當場。
這個念頭嚇得他冷汗淋漓,若不是肢體早已僵硬,他或許已經腿軟得跪坐在地了。可他越是害怕越是無法將目光從朱君然玩味神情濃重的臉上移開。
朱君然看著他,見他動作滑稽可笑,因為驚懼而瞪圓的雙眼漸漸赤紅,眼神中透出哀求、害怕也參雜了強烈的狠意,竟不知他下一刻將會流淚,還是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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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早朝算得上“別出心裁”——皇帝看似心不在焉卻將眾人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右相馮平倚老賣老直欺到宇文信頭上,為此朝堂上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旁看熱鬧,但誰也沒想到皇帝會忽然起身,拿了桌上的匕首朝堂下眾人一射,而那匕首就像長了眼睛似的,擦著馮平為首的許多葉黨的頭發絲飛過去。眾人正驚愕時,匕首已經深深紮在了柱子上。
一些年邁的葉黨老臣抱頭低呼“我命休矣”,雖然最後什麼事都沒發生,但驚嚇之下恐怕也是嚇沒了半條命。
朱君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那般爽朗開懷的笑聲和璨比日月的笑顏,世間難尋,也是他登位以來笑得最心無所恨的一次。
眾人不明所以,連忙俯首跪地,山呼聖上,心裏大多七分忌憚憂懼,三分孺慕神馳。
等皇帝笑罷,方聽到他輕輕吐了兩字:“有趣。”
跪在正中的馮平以為朱君然意指剛才他所說調請曄軍之事,擦了把冷汗惴惴抬頭問道:“不知皇上趣從何來?”
朱君然一聽,幽幽回了神。
滿朝文武,隻有奚慕晡知道朱君然方才不知不覺間說出的“有趣”其實是在嘲笑奚慕晡那般怕死的模樣“有趣”,因為他說那兩字時是凝目看著奚慕晡的。此刻他被馮平問起,倒對方才的失態和失言而有些自嘲,連忙端茶呷了一口掩飾過去。
“都平身吧,朕無意嚇唬諸位愛卿,隻是想起了‘采花’一事才覺得‘有趣’……朕說的采花不是那‘采花盜’,而是朕近日來見到一種‘雌雄並蕊’的奇花。桃花為眼,杜鵑作唇,芙蓉如麵,不過渾身是刺。原以為是矜持倔硬之物,哪知竟是一身軟骨頭,朕隻用刀子輕輕一剃,那細刺便全數凋落,從此花開妖嬈、蕾吐嬌媚、葉展春情。依朕看,人也如此,非要主子點撥了才知天高地厚……右相以為呢?”
一語雙關,堂下眾人隻道右丞相馮平出言不遜,皇帝借花喻人整飭尊卑,隻有奚慕晡聽出皇帝是在暗諷昨夜之事,“軟骨頭”三字尤其刺耳。
朱君然瞥眼看向奚慕晡,見奚慕晡麵露屈辱的神色,一雙眼睛迷離得似有千言萬語又像空無一物,就像戲文中的怨婦一般,仿佛心內埋葬了一段悲哀不堪的往事和一份綿延千古的迷戀。
確確實實是迷戀,朱君然覺得自己沒有看錯。
其實他很久以前就發現奚慕晡偶爾會用這樣一種癡纏的眼神看他,起初他很生氣,因為他自來看不起奚慕晡的為人,在他眼中,奚慕晡就像一隻覬覦天鵝的癩蛤蟆,不論有多喜愛天鵝,他的喜愛本身就是對天鵝的褻瀆,朱君然更不會為一份低賤的傾慕而生出絲毫驕傲。
但是現在,朱君然的感覺不同了。
他忽然就想起了昨夜奚慕晡流著淚說“我終是不忍心傷你”時的樣子,頓時覺得自己心尖揪了一下,身體裏湧上一種讓他無法鉗製的衝動,他急急地站起身,仿佛被什麼東西誘惑了一般直直朝高台下麵走。他不知道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走到奚慕晡身邊是想前去擁住他簌簌發抖的身體,還是想一巴掌扇去他臉上懨懨淒絕的表情。
“主子!”身後一聲低呼拉回了朱君然的神思,他差一點就踩空了台階。回頭一看,見宇文信站在龍椅左下首微笑著看他,她眼中滿含沉靜的慰藉與溫柔的責備,霎時讓朱君然神思清明了過來。他假裝無事,回到高台上走了兩個來回,最後不動聲色慢慢走回龍椅上坐定,等他再次抬首看向眾人時麵上已無一絲笑意,先前的恍惚也一掃而光。
“奚慕晡。”他開口沉沉叫出這個名字,眾人愕然回頭看向奚慕晡。
正在遊神的奚慕晡則像聽到閻王召喚一般,七魄霎時沒了六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