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五回 蕪夢初現(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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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慕晡的身體在輕輕地顫抖。
    朱君然感受著從他身體上傳過來的暖意,鼻端縈繞著他頸項間的柔香,不自覺便加重了呼吸。當他低下頭即將吻上奚慕晡的唇瓣時,卻覺得脖子抵住了一樣冰涼的物事,他直起身子,看見奚慕晡躺在他懷裏,正舉著一柄匕首直直抵著他的頸脈,欲刺而未刺。
    “陛下快走吧。”
    “你真以為朕要死了?竟敢這樣無所畏懼地同朕交手,也真是難得,朕很喜歡。”朱君然說著輕輕笑了笑,那是嘲笑,也是一種聽憑奚慕晡放肆的逗弄,可當他一低頭看見匕首底端刻著的兩個字時笑容忽然冷卻了。
    他雙眉一攢,眼中的戲謔一掃而空,抬手就將這匕首從奚慕晡手中反繳了過來,整個過程不費吹灰之力。他將匕首就著燭光仔仔細細看了個遍,那匕首上所刻二字確實是“恣意”。他眯眼冷笑了起來:“朕真是小看你了。剛才朕還不能確定你念的什麼涅槃是那離魂香的佔言,但現在看見這把大逆不道的匕首,朕也就明白了。對朕用毒,又亮利器,你大概是想死無全屍吧?!”他說完就將匕首架在了奚慕晡頸子上,冰冷銳利的觸感讓奚慕晡愣怔了一下,緊接著卻見他癡癡地笑了起來,邊笑邊抬起頭靜靜地凝望朱君然,他雙目中有一片亮閃閃的東西,朱君然看在眼裏,微微有些驚訝,因為那片熠熠發亮的東西忽然就變成了晶亮的水從奚慕晡眼眶中流了出來。
    奚慕晡微微帶些哽咽,緩緩說道:“我終是不忍心傷你的……都說‘一點惻隱之念,是生民生物之根芽’,可我知道自己剛才既然沒有狠下心將匕首刺下去,那就真地難活過今夜了……幸而剛才在夢中見到鬼魔流淚,是那樣正義的血淚,我也就能寄望於天了。這樣了結便好,你我絕無虧欠……隻是我那幾名家仆一無所知,還求你勿讓屋外護衛的尉官們傷了他們……”
    他說完,定定看著朱君然,淚流許久後竟然情不自禁地抬手,似乎是想去觸摸朱君然那雙絕豔無雙的鳳眸。
    “你的眼睛啊,我一直都想讓它們溫暖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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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蠟燭將要燃盡,燭光越來越微弱,昏黃中朱君然看著奚慕晡雙眼上的卷翹長睫微微顫動著,臉上一片瑩潤水痕,那頭如緞的墨色長發垂在朱君然胳膊上,帶來似有似無的撩撥,失了豔色的嘴唇微微抿起,分明是倔強等死的姿態卻偏偏嬌弱得仿佛在邀歡,這樣一張臉簡直陰柔得動人心魄。
    朱君然看著他,腦中思緒百轉千回。聽到奚慕晡說出想要溫暖他眼睛的話語時,更是震驚得難以言喻。打從到了這世上,從沒有誰敢對他說出如此僭越到透出一種莫名溫情的話,這讓他心裏難以控製地開始起伏。但是,當奚慕晡的手越舉越高,就在那微微發顫的手指就要觸到他的雙眼時,他的眼神霎時冰冷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間變了,仿佛見到了世上最肮髒的東西一樣厭惡。
    他狠狠握住奚慕晡的手腕,在他耳邊冷冷地說:“‘勾情媚思求榮,幽歡調色蒙寵’,這大概也是某人教你的招數了……隻是你所說‘虧欠’二字讓朕好奇得緊,你就不好奇朕深夜造訪的緣由麼?……不過,朕此刻最好奇的就是你如此理所當然地靠在朕懷裏‘等死’,莫不是對‘出水芙蓉’四字也有所聽聞而後念念不忘?刻意擺出如斯纏綿的媚態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但你忘記了,朕早已知你貪生怕死的秉性,此時居然還現出此等醜態,妄想蠱惑君心不成?可知‘下賤’二字如何寫得?”
    朱君然說完,渾身已經散發出殺氣,他猛地站起身,原本被他攬在懷中的奚慕晡順勢一個骨碌滾到了地上。
    奚慕晡很是錯愕。他沒聽懂朱君然是什麼意思。
    “脖子上的印記算是朕給你一點小教訓,你如此‘能屈能伸’知好歹,想必會好好愛惜自己的狗命……你的臉也不腫了,明日不許告假,朕要在早朝時看見你……”朱君然冷冷說完走到了大大敞開的房門口,屋外的月光迎著他的臉和身體灑進來,將他整個人映照得如夢似幻。
    奚慕晡趴在地上,撐起身體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月光攝人的景色,不知為何竟然癡然起來。他呆呆地看著朱君然的側影,從朱君然的頭頂、看至他臉側那縷勝過任何美人的美人鬢,而後戀戀看到朱君然的白衣以及他腰側那枚將奚慕晡從噩夢中喚醒的碧綠玉墜,最後看見了朱君然手中握著的匕首,以及匕首鋒刃上正蜿蜒著的一絲紅痕……
    血……奚慕晡潛意識想到那紅痕是血,癡了一會兒後猛然感覺自己脖頸發涼發痛,急忙抬手摸脖子,收手時隻見滿手的鮮紅……
    “血!!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已經走到院子裏的朱君然聽到屋裏那一連串見鬼似的慘呼,情不自禁大笑起來,腳尖點地後輕身躍上了房頂。
    他隻是乘奚慕晡失神時割破了他頸上的一層皮肉,死不了,但這種要死不死的感覺是最讓奚慕晡後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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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屋門外那些護衛朱君然的“影子”一個個從院子裏消失後,奚慕晡連忙捂著脖子跑出屋去敲楚闌和啞婆的房門,久久聽不見動靜急得簡直要大哭出來,房頂上卻傳來一個女人伶俐的聲音:“大人無須驚慌,在下隻是奉主子之命讓大人的家仆好好睡一覺罷了,明天日上三竿自然醒來。”
    奚慕晡聽見聲音連忙跑到院子裏,抬頭一看,隻見屋頂上立著七條鬼魅般的影子,唯一穿著白衣的便是朱君然。朱君然對他淡淡笑了笑,然後帶著那些暗影幾個騰挪消失在月光裏。
    奚慕晡發了一會兒呆,回到楚闌門外,又蹲了一會兒,最後渾渾噩噩回到自己臥房,爬上床時發現自己的枕頭不見了。
    他抱著雙腿坐了一夜。
    這一夜,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回京兩年毫無建樹,隻為了給太皇太後葉瞻獻出葳蕤丹後還能秉承默默無言的風格做那個不沾是非的愚弱之徒,等時候到了也可全身而退。
    如今葉氏對他恩寵有加似是拉攏,這也在他料想之中,他也隻是不為所動便足以應付,但連朱君然都異乎尋常地參合進來就叫他頭痛了。皇帝一月前親自找來家裏下棋,三天前又將他請去旋影亭問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話,今夜又特意帶著人潛進了他的後院,這一切都不在他的謀算之中。
    現在他的屋子有被人翻找過的痕跡,連枕頭也不見了,他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他算漏了同樣患有頭疾的左丞相柯世昌。
    那柯世昌是皇帝的力臂,他頭疼起來可以十天半月上不了朝,皇帝缺失支撐,心急了才想方設法地迫奚慕晡拿出葳蕤丹的配方。哪知皇帝當奚慕晡隱形人兩年之久,這一次“矚目”卻真是惹出大麻煩來了!
    朱君然私心裏巴望葉氏早死,他奚慕晡卻拿著良藥來救苦救難。皇帝鐵了心要踩死他,卻又抓不到他的把柄,自然恨得咬牙,加之他那種“既奸猾又怯懦還萬事都想息事寧人”的騎牆派作風恰恰是朱君然最恨的,以至於朱君然後來名言放棄討要藥方,卻依舊咬著他不放,人前的態度雖然不冷不熱,但凡開口又都是冷嘲熱諷,看樣子勢必要在找到藥方後於暗地裏弄死他以出心頭惡氣的。
    那夜旋影亭死裏逃生已經讓奚慕晡怕了,他很怕死,但他今夜確實想過破釜沉舟,隻是看見朱君然拿著那盞燃燒著離魂香的燭台時,他忽覺心中傷痛難止。那一柄無聲無息頂在朱君然頸子上的匕首其實是可以助他奪命的,但他真的已經下不去手了,最後不過給自己徒留一個“刺殺”之罪罷了。
    當朱君然將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也確確實實把自己看做將死之人,才會那麼膽大地想在死之前撫觸朱君然的眼睛。
    隻是,朱君然的反應卻是奇怪的。
    奚慕晡此刻認真領悟朱君然離開時說的那些話,漸漸地也就明白了。
    何謂“秉性”?
    明明怯懦卑微諸事掛礙,偏又喜歡假裝悲喜不驚、得失無患的正人君子,這就是奚慕晡的“秉性”,莫怪乎朱君然諷刺他。正因為他太怕死,所以在他真正安然“等死”時,便隻能讓人誤認為他為了活命而刻意擺出那所謂的“勾情”和“調色”的姿態,這可當真好笑了。
    此時想起朱君然說出“醜態”和“下賤”時滿臉輕蔑的樣子,奚慕晡簡直羞憤得恨不能以頭搶地。
    隻不過朱君然臨去時特意提點他“愛惜狗命”,雖是不許他畏罪自裁的暗示,卻也恰恰成全了他“劫後重生”的“苟活”心願。
    如此而已,奚慕晡是個揭了傷疤後更懂得“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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