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煙鎖暗香
    無盡的夢魘伸出的手握緊他的脖頸像是要將一切怨恨毫無保留地發泄在他的身上。恍惚之中有人呢喃著他的名字，如此溫柔，轉瞬之間卻有人用利器逼在他的脖間，那眼神透露的是痛到深處的仇恨，在他掙紮之際有人一劍斬去所有的怨恨，用如此冷漠的聲音說著他會保護他，又有人溫柔地擁著他說要陪他看盡世間繁華。一切的一切就好比一個巨大的水渦，洶湧地旋轉著將他卷入其中，直到黑暗吞沒了他的身影，吞沒了他的最後一絲氣息，將他帶到了一片梅林之中。
    池邊那個青年著一身青紗，一手置於身前，一手負於身後，青絲垂於兩側。細細看去眉目間和他有幾分相似。那人輕輕喚著他的名字，當他開口喚出“父親”的時候，若蘅卻將這一切都抹殺了，一把沾著血的匕首隔斷了他的聲音，一把匕首斷送了他的性命。血浸染了他的夢。
    “不要……”疏影驚起了身，楚澤翾笑著擁著他，長袖擦拭去了他額前的冷汗。前一刻的驚恐在他的懷中漸漸散去，疏影抬眸望著他，“不是……出去了麼。”
    “遇上些變故，便回來了。”楚澤翾端過床頭靜置的茶碗，試了試水溫，便端了過來。
    疏影捧過茶碗，拘謹地倚在他的胸膛上，唇在碗邊細細的抿了一口，那恬淡的香便貫徹了心扉，絲絲涼意在身邊悄然散開。
    “疏影……”楚澤翾在他耳邊輕聲喚道，疏影轉眸四目對視，楚澤翾想說什麼卻又停在了嘴邊，“過幾日，是乞巧節，你可願隨我一同去蘇州。”
    眼角微微上揚，一個微微的笑綻開在他的嘴角，“好。”疏影在楚澤翾含笑的眉眼之中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煙火點燃了黑夜的寂寞，人們追逐著去許下一個有一個願望，燈火灑滿了整個蘇州城……
    三日後傍晚時分馬車行過喧嚷的街道到了蘇州南最大的商賈的府邸，楚府。小廝勒下馬，簾子撩開時楚澤翾橫抱著沉睡的疏影跳下了馬車，那動作輕柔到無人察覺，生怕將懷中的人兒驚醒。引路的小廝上前低聲詢問著公子的需要，等著去為這個楚家的二公子打點。楚澤翾吩咐完了事便抱著疏影徑自走向了楚府東側的暗香樓。
    夜色逐漸籠罩了蘇州城，一片耀目的燈火在沉寂之中升起，隨之而來的是人群的吆喝與簇擁。隻要走上街道再隨著眾人的眼光一起朝上看，那漆黑如墨的夜空中閃爍的幾顆星拚湊成了漏鬥狀，而首顆魁星引著眾星悄悄告訴人們，乞巧節來了。傳說中的乞巧節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也是凡間世人祈求姻緣與功名的日子。從三樓的窗子往外看，人們晾出了自家的衣服和書籍，還有些婦人坐在樹蔭下做著女紅刺繡。
    “恩。”疏影在他懷中翻了身，微微睜開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他。
    “醒了麼。”楚澤翾扶起他，讓他坐起身。
    “恩，外麵……在做什麼。”
    “你……忘了麼。”楚澤翾拿過一旁的白衣，拉過了屏風，剛好遮住了疏影的身子，他轉身坐在茶幾邊，“我說過的，今晚是乞巧節。”
    疏影整理著身上的白衣，走出了屏風。雕花屏風後，楚澤翾端過了一壺茶，獨自酌了一杯，又倒了一杯遞給疏影，隻是茶碗離了手，楚澤翾的眸子卻一直放在了疏影的眉間，又上下打量著他。
    “你在……看什麼。”疏影生澀的撇過了臉，妝台上的銅鏡映出了他的樣子，還未看清時人已被楚澤翾拉到鏡前。一支朱砂筆被握在掌中，楚澤翾點上了妝台上的朱砂，在他的眉間細細描了起來，三瓣荷在他的眉間展開，清麗之中帶著不俗的氣質，荷給他平添了一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氣韻。
    “總覺得少了什麼，這下好了。”楚澤翾擱筆，疏影轉眸看著銅鏡的他，臉龐不知何時泛出了些桃花，眉間三點丹砂染出了點清秀，長發隻是被青色的帶子係了一個結，還有些碎發慵懶地灑落在他的額前。沒有一把簪子簪出的妖嬈，隻是一根帶子束出的清麗便叫人憐惜。
    河邊三三兩兩的踱過一些路人，有眉眼含笑的青年，有以帕掩住羞澀的少女，有拜著魁星一心想金榜題名的書生，有繡著刺繡的婦人，也有幾人在月下擱置了一張桌子，上麵放著茶、酒、還有些桂圓、花生之類的祭品，桌前的瓶中斜插了幾株裹著紅紙的花，一個小香爐中燃著星星點點的火，幾個少婦對著夜空中的星虔誠地拜祭著。
    “這個，拿好。”楚澤翾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疏影接過打開，紅色的紙中包著幾個花型的糕點，上麵撒了幾顆芝麻。“這是……什麼？”
    “這個是‘巧果’，你嚐嚐看。”楚澤翾的瞳孔中散出了幾分笑意，這些巧果是他特意令下人去城中手藝最好的師傅做的，也算是跟著風俗了。
    疏影撚過一個巧果，小心地咬了一口。巧果中裹著的糖融化在舌尖，甜而不膩，細細品來還帶著一絲香味。疏影抬眸，正巧對上了楚澤翾的眸子，那淺棕色的眸子總有幾分說不出的感覺，溫柔地不留一份痕跡，這種感覺……會不會就是世人所求的那份情呢。還是……
    “想什麼呢，恩？”楚澤翾的臉突然貼近，那點狡黠在眉目間暴露的不留痕跡。疏影淬不及防地倒在了他的懷中，隨後一個輕淺的吻落在了他的眉間。眼簾微閉，他此時可以感覺到楚澤翾的呼吸，一點一點地吐在他的臉龐，“公子……”疏影低聲喚道，隨後那個吻便移到了他的唇邊，生生地搶去了他呼吸的餘地。“唔……放開。”
    楚澤翾挪開了唇，略帶戲謔的看著他，疏影臉頰上的一抹羞澀映在他的眉眼之中，“你……叫我什麼。”楚澤翾靠近了他的眸子，又忽然側臉，用餘光打量著疏影泛紅的眉目。
    “公……”話才吐了一半，疏影暗暗地笑了，怎麼能叫‘公子’呢。
    楚澤翾眼簾微閉，鼻腔中輕輕地發出一個“恩？”
    “澤翾。”他生澀的開了口，月照著他的睫毛在臉上按下一片扇形的陰影，惹來的是楚澤翾一笑的風流。
    一把繪著山水之色的錦扇在他的身前打開，遮住了疏影的視線。“噓……你聽。”
    不遠處有幾個少女用帕子掩著笑意滿溢的嘴，碎碎念著什麼。其中一綠衣朝這兒一瞥，然後歎了一句，“哪家的姑娘，生的這般好看，竟讓醉臥美人膝也不留戀萬花叢的楚二公子看上了。”接著便是一藍衣女子接上話，“瞧她一身衣裳素的，也沒有打扮，不知公子喜歡上她哪裏了。”綠衣少女揮了揮帕子，叉著腰，“楚二公子何等眼光，不是美人不會入眼的。嘖嘖嘖，要說這楚二公子，樣貌也是俊俏得緊啊。”一側靜默不語的粉衣少女溫潤了笑了，“你們倒也不用說了，這不是要去拜麻姑麼，怎麼還牽扯到楚少爺身上了。”
    楚澤翾一把扇子搖了起來，另一手從暗中握住了疏影的手。扇子一側，楚澤翾湊過臉來，“疏影，西城的天鳶閣來了一位琴師，我私下想你琴技不錯，不如一同領教一二。你說可好。”
    西城的天鳶閣前有三三兩兩的茶客結伴而行。剛跨了門檻，一道檀木屏風便隔開了視線，屏風後錚錚琴聲隨之傳出，纏綿的音色纏繞在每個茶客的心間，聆這琴音仿若置身於仙境之中，又有高山流水相互襯喝。
    “好妙的琴，從未聽過有如此奏法。”疏影扣了扣掌心，楚澤翾便喚來茶館的小廝招來了琴師。
    二樓的廂閣前，琴師撩開了簾子獨自走了進去。
    楚澤翾微微閉起了眼，扇子輕叩掌心之後卻又睜開了眼，“你……是琴師麼。”楚澤翾上下打量這個琴師，一身玄色的緞子裹住了他的身形，不過從這雙眉目中倒也可以看出幾分意思。這俊朗的眉眼，有幾分熟悉……
    “琴師……能否再奏一曲，司馬相如的《鳳求凰》。”楚澤翾從袖中取出了金錠，放在桌上。琴師的眉間鎖著一分的憂，卻在老板樂嗬嗬地收下了金錠的示意後，坐在案前撫平了琴弦，指尖輕佻出了一曲，琴聲中恍惚了整個夜色……
    直到煙火打破了這份寧靜……
    楚澤翾攬著疏影，西城旁的那處掩月溪一側聚集了幾處姑娘，帶著花燈祈禱著放入了溪中。幾盞花燈翹翹點燃了溪邊的月色。
    “疏影……在這裏等我，沒有等到……不許離開。”楚澤翾在他耳邊呢喃，疏影低低地應了一聲，便一人踱到溪邊的橋旁獨自坐在一旁。溪中的花燈搖曳的燭火染紅了他的臉龐，潺潺流水從他腳邊淌過，如此平靜。疏影暗暗出聲，“澤翾，我願在我回眸的時候看到的能是你……”
    西城的天鳶閣後琴師抱著琴獨自走出來，楚澤翾笑著迎了上去，一把扇子遮住了他的臉，“上官……子若，我知道是你。”
    琴師沒有回答，隻是徑直地避開他。
    “三日之後，上官府的劫難隻有你一人能解。”楚澤翾話音剛落，琴師便停了步子，微微側眸，“他們的生死……與我何幹。”
    “你可別忘了，那個人……是若卿。”楚澤翾踱到他的耳邊，附耳低語了這句便搖著扇子走開了。
    “若卿。”琴師唇邊輕輕吐出這個名字，陌生之中又夾雜著熟悉，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愫呢，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上是那麼近，心裏卻是刻意想讓彼此遠遠的。慕容……若卿。琴師的嘴角不知何時漾出一點笑，像是自嘲一般，悄無聲息，卻又苦澀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