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一夜一天，到達山穀前已近黃昏。
    紀寧齊翻身下馬，愛憐地拍拍馬頸：“好夥計，就到這裏吧。”隨即解下轡頭，放其自去，那馬跟隨主人良久，此時也似乎明白什麼似，戀戀不舍地不肯離去，紀寧齊卻不再理它，頭也不回地進了山穀。
    這山穀位於人跡罕至之地，內裏一陣腥氣，似有猛獸出沒，那馬匹憑著牲畜的本能知道不能再往前，見主人扔下它徑自進穀，隻得悲嘶數聲，終於轉身離去。
    天色已暗，紀寧齊的腳步有些踉蹌。這樣一路行來，胸前的傷口早已裂開，此刻方才覺得疼痛鑽心，他不由又掛念起寧非來：受了這樣重的傷，還偏要裝得像沒事人一樣，若是，若是……他不敢再往下想。那時兩軍對壘，寧非照例帶兵衝鋒，雖是大破敵陣，胸前卻不知何時中了一箭，叫他悄悄拗斷箭簇，瞞過了所有人去。回營之後，虧得自己細心察覺了，卻叫他拉了手，切切告誡此時戰機正緊，一定不要講出去亂了軍心，就這麼用藥敷上了草草包紮一番，又一起定計設伏，破了敵人援軍，才總算進城安定下來，他急著催寧非躺下療傷，寧非卻執意要先擺慶功宴，行過封賞，還撐著同眾將說笑豪飲，到了後堂才終於倒下。
    這一倒下就險些再起不來。
    寧齊拉著寧非的手，在床邊守了一天一夜。他們本是族兄弟，寧非小他兩歲，自小一道長大，關係親厚非比尋常。後來年歲稍長，寧齊叫一個雲遊道士看中，攜了去修仙問道，又過得幾年，天下大亂，烽煙四起，寧齊擔心族裏，向師尊請求下山，道人言道：既上了山，紅塵就已與你無幹，若要一心求去，本門自今往後，亦與你無幹。於是讓他立誓：自今往後，不得使用本門任何道法，若有違背，必不得善終。最後逐他出了師門。下山之後，他急忙趕回族中，卻見寧非已長成個英武少年，帶領族中少壯習武不輟，已打退了好幾撥來犯的匪盜。如今寧齊回來，更是如魚得水，當初為了護衛族人組起的一支隊伍，在這亂世裏，不知不覺間已經聲勢浩大，最後也算自成一國，同樣起了那問鼎中原之心。
    這一次的對戰，可算是最關鍵的決戰，如今既然勝了，往後的大局，也多半算是定了下來；可現如今統帥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消息瞞不了多久，若是走漏出去，叫敵人知道了，趁著群龍無首的時機反戈一擊，那就成了功虧一簣。是以無論如何，寧非的傷一定要治好，而且要盡快。
    寧齊決心違誓，他想，其實在向師尊發誓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總有一天會違誓：在這樣的亂世裏，不得善終算什麼呢。
    他能用的道術不多，臨下山時，師尊收走了所有符紙和法器，大約正是這樣，才會任由他發了那麼個牙疼咒就算過關，但現在這個時候，還有一招是正好可以用得上的。
    李代桃僵之術。
    寧齊現在很慶幸，幸虧用了這一招，直到把寧非的傷口轉到自己身上時，他才發現這一箭有多凶險：敵軍那一方，顯然也有和他一樣不守規矩的道士，箭頭上是下了咒的，這個咒會讓中箭之人漸漸失去理智，化身為嗜血的妖魔。
    真的是要不得好死了，果然連牙疼誓都不能亂發的嗎？寧齊這樣想著，居然覺得有些輕鬆：幸虧，幸虧自己用了這個法子，這個咒下得太隱蔽，若不是自己用了李代桃僵之術，恐怕要等到咒術發作之時才能發現，到那時，才是真正無計可施，後果不堪設想。
    到如今，寧齊想著，寧非原來已經這麼大了，手底下有了那麼多忠心不二的謀士和武將，已經是個有勇有謀、有擔當、有誌向的千軍統帥，不再是當年那個拉著他手，叫他時時牽掛的小小孩童，那麼，也是到了他離開的時候吧。
    趁著寧非還沒醒，他找來他們最信任的手下謀士，將諸事一一交代清楚，特別說明等寧非醒了，就告訴他自己回去向師門請罪療傷，日後天下安定，自會回來與他相見，隨後騎了自己那匹快馬——正是當初寧非精挑細選給他的，疾馳而去。
    寧齊所去的地方，是當初修道時就知道的一個所在，此穀相傳為上古仙人所建，名為“眾妖有進無出”穀，專為收那些妖魔所設，他一路強用道術壓製傷情，進入穀中，發覺再用不了道術，傷口早已裂開，意識也漸漸模糊。
    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他想著，忽見暗處閃過一道灰影，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出現在身旁，牢牢地盯住他。
    是狼！他下意識地拔出隨身短劍，隨即失笑，特意來這裏等死的人，還要介意是不是會被狼襲擊嗎？正要丟下手裏短劍，突然想到，不知自己是會先因傷重而死，還是先因咒術變成妖魔，何不自己先尋個了斷呢？這樣想著，就朝那隻打量著他的狼點了點頭：“狼兄，對不住，不知你吃不吃死人，我卻是要先行一步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正舉劍橫向頸側，那狼猛地撲過來，正將他撲倒在地，露出尖牙，一口咬住劍身奪過，頭一甩就給拋得老遠，然後一人一狼對視半刻，那狼才放開他，咬著他的衣袖拽了拽，又朝某個方向跑幾步，接著轉回身來，朝那邊偏偏頭，目光似有所示意。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寧齊有些詫異地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心想反正我也是來等死的，縱跟去看一看也無妨。
    那小狼步履輕快在前帶路，隔一會兒發現不對又跑回來，仰起頭瞧瞧跟在後麵的寧齊，蹭蹭他的袍角，似是為自己的考慮不周表示歉意，然後放慢腳步，帶著他在樹林中前行，不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但見黯淡夜色中波光粼粼，竟是一片大湖——
    小狼歡叫一聲，飛也似跳進湖水，不一會兒，一個尖耳朵，綠眼睛的少年從湖水中探出頭來，衝著他喊：“朔日就是麻煩，要到這裏了才能同你說話，我叫謝燎原，能給我一件你的衣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