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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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福雖有些不信,但那痛確實漸漸緩和下來,林層秋疲倦太過,待太醫來時,竟已沉沉睡去。太醫們請過脈後也無甚異常,隻說一會就去下方子,若是一直睡著便罷了,若是醒轉過來又腹痛不止,便服那湯藥。兩位太醫臨去時又道,若是情形真不好,還是得趕緊去請拙塵,畢竟無論林相本身還是他腹中龍種,出了絲毫差錯都是掉腦袋的事。
    蘇福哪裏敢有絲毫懈怠,守在榻旁照看著,見他發鬢已有些汗濕,暗想他裏衣定然濕透,想替他換下,又怕驚擾了他,正為難間,聽到炎靖的聲音輕輕響在耳邊:“蘇福,層秋今日怎麼這麼早就歇下了?”
    蘇福驚異地張口欲呼,炎靖眉一沉:“不要驚了他。”
    蘇福低首跪地,餘光所及,隻是炎靖明黃袍角,起落間見得內裏血色緋紅。
    炎靖在床沿坐下,見榻上的人臉色素白,鬢發微濕,眉不悅地蹙起:“林相是不是犯了痛?拙塵呢?”
    蘇福道:“陛下,林相前一下痛得厲害,卻不讓奴才去請拙塵大師,隻傳了太醫來。痛緩過來,林相就睡了,太醫方才請過脈,說是無甚異常。”
    炎靖冷哼一聲:“一群廢物!痛得厲害怎會無礙?去把拙塵叫來,讓他看一看。”
    蘇福恭聲領命,正要爬起來,炎靖又道:“打盆溫水來,再把層秋的衣物送一套過來。”
    蘇福退下,宮人內侍們也都退出內殿,偌大的殿堂便隻一臥一坐兩個人,燭光透過琉璃罩,淡如白月光。炎靖的掌輕輕覆在林層秋的手上,一股清涼之意透心而來。凝視著枕上人,炎靖微笑:“睡了也好,若是醒著,一定又要趕朕回去。”
    不一會,宮人捧了銅盆衣物進來,炎靖讓她們放在榻旁,又讓她們退了下去。自己輕手解開林層秋的外袍中衣裏衣的衣結,再輕輕攬著他的肩,將衣物層層褪下。驚覺數日之間,懷裏的人竟清減若斯,托著他的後背,骨頭硌著自己的手臂,令他隱隱痛在心口。也因此襯得腹部突兀得渾圓高聳,映著淡如月色的燭光,清冷如水中的白玉,朦朦地暈光,驚人的美麗之外也異常的不祥。
    炎靖取過溫熱的棉巾,絞幹了,再輕柔地擦拭著林層秋的身體,看著那白玉一般的肌膚因為外來的溫暖而淡淡微紅,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抱住他的情景。那麼淡若清風靜定如月的人物,卻在被自己擁住的瞬間呆若木雞僵如石化。那時,擢正殿的桃花開如輕妃色的海,花瓣紛飛清香絮絮,自己苦熬數年的告白,卻隻換來一個瞬間僵硬的身體,然後是他推開自己跪在地上,給自己立時來了一篇長長的好文章,君儀臣德萬民教化,然後便是自責怠於師職愧對天下,聽得自己直歎氣。花開得那麼好,春光那麼好,那個最溫煦親和的人,一身白衣淨若流雲,卻是跪在那裏,芳草萋萋映得衣擺翠色幽微。那時,就在想,自己為什麼就喜歡上這麼煞風景的一個君子了呢?
    仔細擦過身後,炎靖再小心幫他穿好裏衣,替他攏好被子,這才走到外間問蘇福:“拙塵來了沒?”
    不待蘇福回答,陰影裏一個人站起:“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裏。”
    炎靖眯眼望去,隻覺那陰影中一雙眼分外的清,恍惚間竟讓他想起林層秋的眼眸來。不再多想:“進來。”
    拙塵跟在他身後,進了內殿,行到床前,撩起被褥一角,牽出林層秋的手來,三指輕輕搭在他腕上,凝神體察。
    在他撩開被褥的一瞬,炎靖的眼底閃過殘酷的殺意,袖下的手慢慢握緊,格——一聲骨骼脆響在一片寧靜裏分外清晰。
    拙塵抬頭望了炎靖一眼,炎靖死死盯著他,拙塵不由微微一笑,清冷的眼因這一笑柔若春水,就是滿臉的猙獰也淡了幾分。收回手,他恭敬垂首:“陛下,林相脈象平和無礙,胎息也還正常。”
    炎靖的神色這才微微和緩下來,似笑非笑道:“勞煩大師了。”
    拙塵微微躬身,直視炎靖:“阿彌陀佛,有些事,貧僧想告訴陛下。”
    “何事?”炎靖直覺拙塵並不是簡單的僧人,他已經命人去查拙塵的來曆,也就在這數日之間了。他不想打草驚蛇,何況為了層秋,即使他是叛逆之人,他也願意赦免。
    拙塵合十:“阿彌陀佛,陛下請隨貧僧來。”說著走出殿外,炎靖冷哼一聲,舉步跟上,吩咐蘇福進去守著,若層秋醒來速來通報。
    夜色下的宮禁顯得空曠寂靜。巍峨的殿堂沉默地峙立著,飛挑的九龍簷角比深藍的天幕更沉黑,間雜的燈火閃如鬼火。拙塵憑欄遠眺,言語幽然:“阿彌陀佛,陛下看這宮城,是否荒涼如墳?”
    炎靖瞳孔驟然緊縮:“大師何意?”
    拙塵撫上冰冷的石欄。這天下最尊的所在,在白日裏,輝煌煊赫,沐浴天光,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熾熱溫暖的。而一旦暗夜來襲,光明消散熾熱不再,餘下的就隻有陰暗與死寂。宮宇深幾許,鬼影便有幾重,層壘亂疊,仿佛一座亂葬崗。
    “這座宮城,始建於贏朝,費時一百四十三載,耗費金銀人力無數,方有了這座規模空前匠築技藝無與倫比的宮城。也就是在這座宮城後的逾山之頂,贏朝末帝自焚而死。此後天下曆十三朝,短則半日,長則百年,凡六百七十九載,以這裏作為帝王之所的,便有六百二十五年,這其間,有三十一位帝王橫死於此,更兼無數冤臣怨女身死莫名。就是眼前這蓮清如水的太液池,也不知究竟埋過幾把白骨,陛下難道不覺得,”拙塵的聲音幽微入冥:“這宮宇巍巍,一如墳塚?”
    炎靖負手而笑:“天子居處,正大光明。大師太過危言聳聽了。”他的笑容依稀有著林層秋微笑的影子,一般的光明一般的穩定,隻是,他的笑要飛揚耀眼得多,灼灼如日,便是衣袂翻飛也染上他的明亮:“朕是天子,鬼神不懼。若有鬼神也無礙,朕便請他們都睜著眼睛一齊看著,看朕如何成就千古一帝的偉業。”
    拙塵回首看他,炎靖卻眼望遠天,滿目粲然。那一瞬,拙塵有些懂得林層秋為何會甘心情願地輔佐炎靖,嘔心瀝血身化劫灰也在所不惜。因為炎靖的身上,有著真正的帝王氣概。
    拙塵看著他,終微微一歎:“陛下,貧僧想告訴您,其實——”這是他第一次出於炎靖的思量,想要早些告訴他林層秋已經命不長久,他第一次為眼前這個青年帝王感到不忍。若是時日不多,便要爭叫眼前一日勝過一年,也惟有如此,在將來漫長的孤寂裏,才能有多一些的回憶溫暖冰冷的心。
    “陛下,林相醒了!”蘇福的聲音從遠處奔來,打斷了拙塵未竟的話。未待他反應過來,炎靖已拂袖而去。
    拙塵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暗歎:炎靖啊,你有著非比尋常的勇氣與自信,但是,一旦這重重殿宇埋葬了你最愛之人的性命,在將來無數的月夜裏,你獨麵寂寞時,是否會想起今日的一番話,再看這裏,是否會覺得淒涼如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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