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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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湖邊,探手在水中遊戲了一番,然後緩緩地褪下衣衫。如雪的肌膚,漆黑如濕的長發,妙曼的身段輕盈地步入湖中。水很清涼。這是大漠中唯一的一片綠洲。樹木環繞,綠意盎然。安靜的一處所在,沒有人煙。隻有她一個人孤獨地住在這裏。
獨居於此。
湖邊的石頭後麵傳來異樣的響動。她遊了過去。一個滿是血跡的男人倒在湖邊,傷痕累累。嘴唇的皮因為極度幹渴而翻翹。生命正一絲一厘地抽離他的身體。一個瀕死的劍客。
她一臉平靜地看著這個幾近昏迷的男子,在他虛脫的目光中穿上衣衫,無言地由湖中掬一捧水,送入他的口中,為他注入一絲生命。然後背起他,艱難地回到那孤獨的小屋。
為他清洗身體時,他胸前的一個梅花形疤痕映入眼簾。這是仇恨的形狀。很精致的一個傷口。不再流血與疼痛,卻留下了一些回憶或是恥辱。
等他醒來,已是數日之後。置身於陌生環境的他不安地掙紮起身,卻掉下床去。聽見動靜的她默默地看著他的一臉狼狽。她走上前來扶起他,重新安置在床上,然後轉身從外屋端來一碗粥。
他輕聲道,姑娘,多謝相救。
她卻不語,隻是微微點一點頭,然後用勺子舀了粥,輕輕地吹涼,送入他口中。動作安靜又溫柔。眼波流轉,滿是安定的心情。波瀾不驚的品性。
他在大漠呆了數月,直至傷完全複原。這段時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是啞女。在這沒有人煙的大漠,他學會了一個武者最難有的品性。沉默。
昨夜入睡了之後不久,她聽見他起身的聲音。跟去之後,看見他在湖邊的月色下劈柴。劈了整整一夜,然後堆在院中。那兩個水缸也挑滿了水。
是他離開的時候了。
早晨,她無言地送他離開,在院門口看著他漸漸走遠。他回頭的時候看見她的眼睛,但那對漆黑的眸中看不見任何表情。靜如止水。
他走的時候,她有了一個名字,綠娘。她是他生命中的綠洲。他隻是輕輕地用手指觸碰了一下她的臉,然後轉身離開了大漠,沒有多餘的話語,不敢有侵犯的動作。
他第二次傷重將死的時候,大漠中綠娘的身影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他拚了最後一絲力氣趕回綠娘的身邊。
看見他,她毫不不驚訝,似乎早已料到他會這樣回來。她用自己種植的草藥再次救了他一命。似乎冥冥中注定她會一直救助他,像是在償還某種東西一樣地救助他。
當他第一次下床來走動時,她正在院中洗衣。木棒有力地敲擊在衣物上,清脆悅耳。聲音帶著水分在空氣裏彌漫。他輕輕地走過去,擰幹洗淨的衣物,細心地晾在竹竿上。身後似乎有兩道溫柔的目光在看著,可是當他轉過頭去時,她卻在那裏埋頭搓著衣服上的一灘血漬。平靜地搓洗。
綠娘,他喊她。她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我希望從此能夠喊你娘子。你願意麼。你願意和我成親麼。他緊緊地看住她,生怕漏掉一絲的神情。綠娘第一次不那麼平靜。她的臉上有了兩暈淺淺的紅色。但更為讓他注意的,是她眼中的慌亂與痛苦。他不明白,為什麼她的眼中會有痛苦。那是不該有的神色。
如果,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如果,你有一個夫君。如果,你正在孝期。如果……他輕聲地為她辯解。她卻隻是搖了搖頭,不再看他。被水泡得發白的雙手更用力地搓著衣服。
綠娘。他走上前去,跪在她的身邊,握起她的手,低聲呢喃。你不願意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不會強求。他輕輕摟過綠娘,用最溫存的動作吻去她眼角的潮濕。
第二天他便離開了。他傷未痊愈便離開了大漠。走出綠洲時回頭望。綠娘站在湖邊,站立在大漠吹過的風沙裏,無語地看著他。
每天,她都從牆上的暗洞裏取出阿爹的牌位來,默默地看著它,在心裏說,阿爹,他是來找你尋仇的。我怎能嫁他。我怎能嫁他。
他四年沒有回來。他的武藝應該在一次又一次的決鬥中精進了不少。每一次的重傷,都暗喻著他的武藝又提升了一層。他不斷地向更強的人挑戰。為報父仇,必須磨練自己。
這是為他縫製的第四件寒衣。每到冬日,便為他縫製一件。但他一直沒有回來,寒衣便一直壓在箱底。
綠娘……門外有一聲似有似無的呼喚。她搖了搖頭,怕是幻聽。
綠娘……又是一聲微弱的呼喚。她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門外。隻見他倒在院中,氣若遊絲。看見她眼中轉瞬即逝的心痛,他用力地笑一下。我想在死之前再見你一麵。
這是他傷得最重的一次。連日的高燒,數日的昏迷,常常是醒過來還未喝一口水便又暈了過去。摸著他滾滾的額頭,綠娘的心裏終於不再平靜,此起彼伏的波瀾久久無法平息。
在昏迷的時間裏,他除了偶爾夾雜幾句“報仇”,一聲聲的“綠娘”讓她聽到心痛。她開始整日整夜地不睡,一直握著他的手,陪著他,讓他感覺到她。
他終於奇跡般地活下來。一直神經緊繃的綠娘卻因為突然的放鬆而病倒在床。他每日掙紮著為她洗衣做飯。終於有一天,在看著她的臉色一日日紅潤起來後,他用祈求的眼神看著綠娘,問她,我可以叫你一聲娘子嗎?
綠娘別過頭去,微微點了點頭。
以日為父,以月為母,以大漠為媒,兩個人拜了天地。他在紅燭前幸福地擁吻她,怕驚擾了她似的,輕聲說,好想聽你親口喊我一聲相公。
那一刻,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一年後,他們的女兒呱呱墜地。他欣喜萬分。然而在女兒長到兩歲時,他又要離開大漠了。
綠娘,我要去報仇,殺父之仇,仇深似海。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拚了命地向高手挑戰,就是為了磨練自己。是時候讓一切都有個了結了。我會回來,然後永遠陪在你們身邊,我們留在大漠,哪裏也不去。你在這裏等我,我一定回來。
綠娘沒有眼淚地看著他,隻是看著他,眼神一如當初,靜如止水。那樣平靜的目光,讓他不安。
綠娘,不報父仇,我妄為人子。
綠娘不再看他,隻是抱起幼女,兩個人無言地嬉戲。原本幸福的一個畫麵,此刻卻是如此的淒涼。
他整理好行裝,一意孤行地離開。在他即將走出綠洲時,綠娘追上了他,遞給他仇人的戰書。
他第一次發火。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你原本不打算給我的,是麼。你差點誤了我的大事。
她低下頭去,在地上寫道,你不在的四年裏,他來過幾次。你不在,你不在這裏。他看到了她的字,然而她的感情他卻看不見。見他轉身離去,一滴淚滾落下來,消失不見。
三日後,他和仇人在大漠中決一死戰。仇人的武藝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高強。他原本不是對手,但後來,仇人賣了一個破綻,當他驚覺詫異時,劍已勢不可擋地插入他的胸膛。
相公。
他聽到了一個疼痛的聲音在呼喚。
相公。
仇人倒了下去。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揭下仇人的蒙麵黑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出現在眼前。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娘子,為什麼。
相公。她費力地笑了笑。我是阿爹的女兒。阿爹和你的恩怨當然應該由我來承擔。
風吹起他被割破的衣衫。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那個梅花形疤痕。這是我阿爹留下來的。當年你的父親留給他奪妻之恨。他本想斬草除根,但最終還是手下留情了。為了防止你尋仇,我們才隱居於大漠之中。可是沒想到,沒想到。
淚水漫上他的雙眼,湖中沐浴的妻,替他換藥的妻,喂他喝粥的妻,院中洗衣的妻,站在湖邊送他的妻,紅燭下落淚的妻,以及妻那一眼的安定,在他眼前緩緩地一一閃過。
相公。她抹去他眼角的淚,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
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