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破滅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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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寂並沒有被江遇發脾氣的樣子嚇到,人都會有生氣惱怒的時候,他也有,而且他被惹急了恐怕比江遇還難對付,譬如那次江遇見到跪在地上的顧寂,他看著那個混蛋的眼神。
    毫不誇張的說,如果不是江遇那次阻止了那個混蛋繼續施暴的可能性,或許那天晚上就會是那個混蛋生命終結的時刻。
    也正因如此,顧寂才會覺得江遇是那個在自己差點就要墜入深淵時拉了他一把的那個人,否則他說不定真的會有一個鋃鐺入獄的結局,給他這無望而無助的人生畫上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並不圓滿的句號。
    江遇掛掉電話的那一刻猛然反應過來屋子裏不止他一個人,他有些懊惱自己剛才的衝動,他把人叫他家裏又不是為了讓別人看自己發脾氣擺臭臉……
    “你,”江遇斟酌著開口,卻發現他好像並不擅長安慰別人,於是半天隻說了這麼一個字就頓在了那裏。
    顧寂淡淡地掃了一眼被他仍在桌子上的手機沒說什麼,隻是搖了搖頭換了話題。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兩句,就聽見旁邊的屋子傳來一陣爭吵聲,那聲音顧寂再熟悉不過了,江遇也聽到了下意識回頭去看顧寂,卻發現他坐在那裏閉上了眼睛,周身都是冰冷的低壓,攪合在一起的手發出微不可見的顫抖,應該是他在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
    即使他們隔了一段距離他也依然能感受到顧寂的情緒——
    無奈、絕望、憎惡、憤恨。
    這樣的爭吵他已經忍受了18年,江遇無法想象顧寂這18年是怎麼過來的,他以後的人生又要怎麼過呢?
    “顧寂,高考之後……要離開嗎?”江遇思量著輕聲詢問。
    他也分不清自己說這話到底合不合適,可他就是覺得這樣的悲劇不應該在顧寂身上再延續下去,他們都一樣沒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家庭,可同樣的,沒人想要一輩子爛在泥裏,他不想,顧寂也不想。
    “……”
    顧寂站起來扯了扯嘴角,正想說什麼。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女人發出的尖銳而絕望的聲音——
    “救命!殺人了!”
    江遇看到了顧寂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冷厲,和那晚一模一樣,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猛地衝了出去,江遇看見他推開門的那一刻有風灌進了他的衣領,顧寂原本瘦弱的身體被風撐得鼓了起來,有一種破釜沉舟不計生死衝向複仇和毀滅的碎裂感。
    明明那麼瘦弱單薄的身體,是怎麼從那個大腹便便的那人手裏搶過那把斧頭的?
    “我艸你大爺!徐明強你TM怎麼還不去死啊!”
    “混蛋!為什麼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去死啊!”
    “老子今天大不了跟你同歸於盡,都TM別活了!”
    瀕臨絕望的呐喊,顧寂的嘶吼聲幾乎要穿透江遇的心髒。
    一命換一命,是顧寂當時心裏唯一的念頭。
    而救下顧寂,是江遇唯一的念頭。
    “顧寂!停下來!”
    還沒等江遇想明白,他就發現自己已經跟著衝了出來死死地攔住了顧寂的腰,另一隻手逮著空隙奪過了快要落下的斧頭。
    “顧寂!不可以,你才18歲!不值得!”江遇拚了命地將顧寂死死禁錮在自己懷裏,顧寂甚至覺得自己能感受到江遇體內血液流動的聲音和軌跡。
    徐明強驚魂未定早就嚇得躲在了牆壁的角落,他癱坐在地上似乎是沒想到顧寂會不要自己的命跟他鬧這麼一出,徐明強兩隻手撐在地上雙腿岔開,不一會兒空氣中傳來一種很奇怪的味道。
    他尿褲子了,被嚇得。
    “顧寂,顧寂?你看看我,看看你媽媽,別這樣,我們把東西放下好不好?來,聽話……”江遇慢慢用力,一邊輕聲安慰著顧寂企圖讓他的情緒平複下來,一邊拿掉了顧寂手裏的斧頭,當他從怒火中清醒之後聽清江遇輕聲安撫自己的話時,顧寂驀然覺得自己筋疲力盡,手下力度一鬆,斧頭到了江遇手裏。
    江遇說:“別哭。”
    接著那把差點成為毀了他的凶器的斧頭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沉悶無聲地揚起一地灰塵。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些灰塵眯了眼睛,顧寂眼裏慢慢變得濕潤,他無力地低垂著腦袋,雙眼無神地看著這場鬧劇,他的媽媽坐在地上掩麵痛哭,他所謂的父親被嚇破了膽躲在角落裏驚恐地看著自己,唯有江遇,既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他的兄弟,卻是唯一一個在他失控的時候死死攔住他的人。
    這人告訴他:顧寂,你才18歲,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要為了一個混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顧寂迷茫而麻木地抬起頭,外麵分明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唯獨他的頭上總有一片趕也趕不走甩也甩不掉的烏雲。
    顧寂終於明白,毀了他人生的從來都不是什麼斧頭。
    “小寂……”一旁死裏逃生的女人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兒子,她幾乎是用跪爬的方式爬到顧寂腿邊,雙手抱住顧寂的褲腳哭得停不下來。
    顧寂剛伸出手想扶她起來,可是那女人隻說了幾個字,下一秒他的手便完全地停滯在那裏,一種他完全無力抵抗的悲涼和嘲諷從他的腳底直接衝到了頭頂,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很想再次拿起離他不遠處的斧頭,把徐明強的心剖出來看一看。
    他想看一看徐明強的心是不是黑的?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心?
    顧婕說,她懷孕了。
    她說:“小寂,我懷孕了,他不能死”
    “你,要把他生下來,是不是。”顧寂雙腿一軟,跪在顧婕麵前,那張倔強冷漠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祈求的表情。
    他在為那個可憐的孩子祈求她。
    哪怕此時此刻他都還殘存著那一點點希望,期待著顧婕否認,期待著她會說自己會把這個孩子打掉。
    可是沒有,顧婕隻是一味的哭泣,她沉默著,給了顧寂一個絕望的答案。
    顧寂嗤笑一聲,原本還勉強直挺著的背刹那間垮了下去,他無法想象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以後會麵臨什麼樣的遭遇。
    所以這個孩子的到來是為了什麼呢?為了繼承他們兩個在這個家裏遭受的不公?還是為了延續他們的苦難?為了充當徐明強無能的出氣筒?
    “媽,”顧寂啞著嗓子艱難開口,他滿目悲涼地看著麵前哭泣的女人,“你跟他,你們一樣殘忍。”
    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還不夠,還要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搭上一個本不用和他一樣墜入地獄的無辜者。
    顧婕理解不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隻是無力地重複搖著頭說自己沒有想這樣做。
    “媽,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您以後多保重,就……當”他有些說不下去,因為他的母親正用自己那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睛盯著自己,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拉住顧寂的衣角。
    “小寂,你……不會的,你不會的,媽媽求你了,你別走——”
    “就當沒我這個人。”
    聽到這話女人似乎忘記了哭泣,呆滯地看著顧寂,茫然地張著嘴發不出聲音。顧寂伸出手擦掉母親臉上的眼淚,他這才發現她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可是為什麼還是要留在這裏呢?他什麼辦法都用過了,4歲和12歲那年他離家出走,想帶上母親逃離這個地獄去過他們自己的日子,沒有徐明強的日子,可是到了火車站眼見著就要上車了,他的媽媽,他那麼愛的人竟然趁他不注意給徐明強通風報信,於是他被抓了回來,換來的是一頓毒打,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兒。
    徐明強打他的時候像個瘋子一樣,他的母親在幹什麼呢?她捂著自己的嘴蜷縮在角落,她不敢攔著徐明強就像現在這樣一直哭,一直哭……
    看著女人無動於衷的樣子,身上的痛感他已經察覺不到了,顧寂慢慢感到麻木,血從頭頂流到了眼睛裏,他眼前一片猩紅,什麼都看不到了。
    直到徐明強被賭友打來的電話叫走,“小雜種,差點誤了老子的正事兒,回來再TM跟你算賬!下次再敢跑試試!”
    徐明強拿了外套快走到門口了又返回來在他身上踹了幾腳,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去。
    顧婕這才連滾帶爬地來到自己身邊,手足無措地看著滿身都是血的顧寂,除了說“對不起”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話。
    顧寂冷冷地看著那時被嚇得不輕的母親,他很想問問她到底是為什麼?可是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最後也隻是沉沉地閉上眼睛。
    他在想,死了算了。
    可明明就差那麼一點點啊,他都已經快看到逃生的希望了,隻要那天他們坐上那輛火車,他的人生就會不一樣的。
    他的母親,親手扼殺了他的希望。
    “媽,你還記不記得我7歲那年冬天,你把我帶到火車站,你告訴我你會跟我一起走,我那時候真的好開心,我以為你想明白了,我就在那裏一直等,一直等……”顧寂的聲音慢慢歸於平靜,江遇在一旁聽著幾乎要以為他在跟顧婕講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
    顧寂7歲那年,顧婕把他帶到火車站給他買了一副手套,她俯下身跟顧寂說:“小寂,你在這裏等媽媽一會兒,媽媽給你在那邊買個烤紅薯,我們就上車好不好?”7歲的顧寂眼睛亮亮地看著媽媽不敢鬆開他的手,他問顧婕:“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嗎?”
    “媽媽很快就回來,你……就在這裏乖乖等媽媽好不好。”顧婕摸了摸他的頭發。
    “那好吧,媽媽不要騙我,我就在這裏等你哦,記得來找我。”顧寂一再強調讓媽媽不要忘記接自己,這才猶豫又不安地鬆開了她的手。
    他就那麼一直盯著顧婕慢慢遠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海中,再也沒有回來。
    顧寂真的很聽話地站在原地,腿都酸了也不敢移一下,生怕媽媽回來找不到自己,直到那裏人都走光了,工作人員來找他。
    “小朋友,你是跟爸爸媽媽走丟了嗎?這裏已經沒人了,叔叔送你回去好不好?記得你家在什麼地方嗎?”
    人都走光了,顧婕還是沒回來,他也沒能等到自己的烤紅薯。
    他早就應該知道的,無論是烤紅薯還是顧婕,他都等不到,他隻有自己一個人。
    顧寂很乖地朝工作人員鞠了個躬說謝謝叔叔,“我沒有和媽媽走丟,我在這裏等人,我先回去了。”
    他不是什麼都不懂,隻是不願意相信,從家裏到火車站的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了,這是他逃生的路線,可是最後他還是沿著這條原本可以通向希望的路一步步走了回去。
    “後來我回到家,我想問你是不是忘記接我了,可是……”
    顧寂剛走到家門口就聽見徐明強問顧婕;“那個小雜種呢?送走了沒?”
    “我把他留在火車站了。”
    原來她沒有忘,隻是從一開始就是要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那裏的。
    顧寂呆愣在門口,麵前的門似乎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打開,他也不應該進去,那不是他的家。他在門口站了一晚上,第二天顧婕起床打開門看見他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我原本很想跟你發脾氣,我想問你為什麼要騙我,又為什麼要回來。”顧寂的手指抵在土裏,在原地打圈。
    可是最後顧寂也沒忍心說出那些話,他隻能裝作不知道地問顧婕是不是忘記接他回去了,“沒關係媽媽,我自己一個人也走回來了,我很聰明吧,下次別再這麼粗心了哦。”
    他那時候沒有自己的房間,想哭也隻能忍著,徐明強看見他回來了臉色難看到不行,兩個人沉默地對峙了好一會兒,顧寂那時候已經不怕他了,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
    後來,徐明強拿起桌子上的酒出去鬼混了,他關門的聲音幾乎要將顧寂的耳膜穿透。
    “您就當我是個沒良心的混蛋好了,我自己一個人走掉了,就像你那年也丟下我一個人走掉了一樣。”顧寂笑了笑眼角流下一滴淚,把手收回來。
    眼淚還沒來得及流出來顧寂就用力擦掉了,他像是在告別某些東西。
    直到他想起身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一直都被人扶著,像是怕他支撐不住倒下去一樣,溫熱的觸感從背後傳來時,顧寂才意識到他這好半天身體都是冰涼的。
    回頭看了一眼,是江遇。
    也是,除了他,也不會再有別人了。顧寂看見江遇眼角泛紅,他莫名覺得這人似乎能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感同身受這事兒他以前是怎麼也不願意相信的,可是放在江遇身上,顧寂就是覺得這詞兒聽起來也沒那麼離譜。
    他朝江遇扯出一個勉強又如釋重負的笑,江遇不放心地收回手臂,沉默地看著顧寂費力撐起身體轉身朝門外走去,身形有些輕微的搖晃,忽而站定在某處,仰起頭望著天,眼睛像是被放在火爐裏烤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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