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很幹爽，散發著淺淺的熏香氣味，看來已經被更換過——沒留下任何痕跡。若不是身體上的痛楚如此尖銳，夏沐塵甚至要懷疑之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靨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撐起身，極力去抵製突如其來的眩暈，靠著床頭坐起身來。他靠著床頭，緩緩曲起雙膝，然後又緩緩伸出手環住了自己。
    之前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具體到每一個細節。夏沐塵的漆墨無邊的黑眸瞬間失去了神采。身體某個部位不斷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忍不住抿緊了蒼白的唇。
    夏沐塵就這樣靜靜地蜷縮著環住雙膝坐著，好久好久，他才輕輕吸了吸鼻子——他沒有哭，卻讓人感覺到潮水般的悲傷，那麼靜謐而沉重。
    床頭燈罩裏微弱的燭火安靜的熄滅，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夏沐塵一夜未眠，直到晨曦微亮，院子裏傳來一些人聲。他就一直保持著環抱著自己雙膝的姿勢，不哭也不笑，眼神空洞，像極了一個精致的人偶。
    朝陽完全亮起來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了來。一直處於昏暗狀態的房間瀉進一大片金光，夏沐塵下意識地更往裏蜷縮了些。
    “冰山美人，本大爺來接你了~”響起南宮央司秀麗的、帶著不情願的聲線。
    夏沐塵讓眼睛適應了一些光線的亮度，抬起濃密的眼睫。逆光而站的南宮央司依舊是一襲綠色的緞袍，隨著他的身形雲裳擺動，襯著他分不清性別的豔若桃李的容顏，杏眼流轉出粼粼的眼波。他手裏拿著一把白玉扇子，袖袍內露出銀色鏤空木槿花的鑲邊。
    比起自己這種陰鬱又無趣的人，南宮央司這樣的人才更值得被真正喜歡罷。夏沐塵垂下目光，被衾被他攥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你小子怎麼了？”南宮央司走上前，想去碰夏沐塵的臉卻不料被夏沐塵驚恐地避開，南宮央司倒是一愣——這麼久以來，夏沐塵一直冷冷冰冰的，從來沒有見過夏沐塵做出過如此大的反應。
    “你……你怎麼了……”南宮央司尷尬地收回手，又故作不耐煩道，“還走不走了？”
    夏沐塵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度，他輕輕恩了一聲就起身下床。這一係列動作如流水般順暢，以至於南宮央司一句“他們沒有把你怎麼樣吧”的問話也吞了下去。
    看著南宮央司和夏沐塵沉默走遠的背影，白代殊單純的臉上露出一個狠毒的笑容。
    回到梧深穀的時候並沒有直接見到言淺之，隻是他之前吩咐了沈爾嵐為夏沐塵檢查傷勢，而沈爾嵐憤怒而驚愕的表情終究在夏沐塵帶些懇求的蒼白裏融化了去，他答應他，這件事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半個字。
    打發走沈爾嵐後，夏沐塵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香櫞館，夏日的夜風帶著悶熱的濕氣從窗口吹進來，夏沐塵聽到房間更漏裏沙子不斷流下的聲響。
    木質中門上的紫綃門簾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張蠶織成的柔軟的網，像極了月色氤氳出來的霧，籠到他的臉上。然後他看見他的眼睛，如同兩顆遙遠的星星，倨傲而溫柔的停駐在他的呼吸裏，他隱隱感到，他正在從他頭上、腮上將那層網捉去，像捉走初夏第一支睡蓮上棲息的蝶。
    “回來了。還好麼？傷勢呢？”言淺之露出慣有的那種淺淺的笑，這讓他驚世駭俗的容顏帶出幾分儒雅的書卷氣。他閑閑地站著，並不太靠近夏沐塵，連說話都輕悄細聲的，仿佛怕驚了眼前這個白霜般的人兒。
    夏沐塵眼神一動，轉而避開對方的眸子搖了搖頭。
    言淺之伸出手按上夏沐塵的雙肩，使他看向自己：“我很擔心你。”
    “……天水訣……”夏沐塵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
    “沐塵，你還不明白麼。”言淺之打斷了他的話，“重要的是，你回來了。”
    越是這樣溫柔不明的語調，就越讓夏沐塵難受。他躲開了言淺之的禁錮，走到床邊假作去看夜空。今晚的夜裏很靜，沒有一顆星星。
    “這個更漏，總是讓我覺得你的房間在下雨。”言淺之突然扯開了話題，轉向窗案上擺著的細沙更漏。
    夏沐塵轉過臉，直直的注視著對方手中的更漏：“這是姐姐送給我的。很小的時候，她親手做的。她說，裏邊還沒有漏下來的沙子是將來，是看不清的。落進瓶子裏的就是過去了，才是你的。雖然它們看起來並不分明，但是一定要分清楚你能把握住的東西。”
    言淺之微微一笑，將更漏翻了轉來，過去和未來就混淆不清了：“是麼。我不同意啊……看，從通道中滑過的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
    “沐塵，你為什麼總是不願去承認呢。”他把更漏放回原處，從後麵環住夏沐塵單薄的身/體，去親吻他的頸窩。夏沐塵輕輕扶上他的手臂，眼眶有些發熱，手心卻發涼。他害怕他發現自己不再幹淨的身/體，害怕他的溫柔會像那沙一樣從他生命的長廊裏溜走，或成為遙不可知的未來，或墮入杳不可追的過去。
    夏沐塵不是不願意去承認，而是不敢承認。生死契闊，古人猶能與子成說，然後的事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他們之間，卻連一個約定也沒有。
    他們有的不過是一夜歡愉，幾番曖mei不明的關心，還有夾雜在他們中間的無數的這樣那樣的人，剩下的卻全部是夏沐塵一個人的猜測不安。言淺之倨傲溫柔的笑就是一個千瘡百孔的謊言，明明讓人知道那是謊言，卻依舊讓人忍不住去相信。而這些真假參半的愛美挑逗就這樣把他們兩個世界的人連在了一起。
    難怪夏泠澈一直都教他不能動情。夏沐塵閉了閉眼，原來情才是世上最為淩厲的蠱。
    “沐塵，別再負氣了。好好養身體。再這樣下去，抱著你的時候我都害怕要弄碎了你。”言淺之溫柔的聲線在耳邊溫暖地響起，熱氣噴到耳邊有癢癢的觸感。
    夏沐塵的黑眸裏有什麼東西在凝聚成信念，他輕不可聞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