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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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崇忽然站起身,空中片片的桃花沾了他一身,一身的桃花香,點點的顏色把袍上的金絲線都蓋了過去,白色的底色竟如那桃花扇般映襯桃花。
他又在向前走,拋開紛落的花瓣,縱使他知道如今的江北隻有這片桃林有桃花綻開之景,但他卻還是向前走。
眼前沒有任何顏色,他隻知道自己會往哪裏走,他又想往哪裏走,從那天起,每一日,每一夜,他都一直有著這個念頭,用這種痛苦艱難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春天。
孤獨的春天。
往日情景晃過,那一刻是那樣蝕心腐骨,當黑紅色的鮮血從荀敬的嘴裏噴出時,衛崇才知道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完美,也不會按自己的固執和單純的意願去發展。
整個世界,他的世界全變了。
衛崇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前全是血,全是荀敬的血。
即使是他已經殺了衛嵩,衛嵩的部下也剩得七零八落,但他卻無法暢懷。
因為荀敬的血不比他們少。
如果沒有他在有毒在身的情況下和自己一同進退,現在死的又會是誰。
自己是那樣發狂似的把荀敬抱住在自己懷裏,任由著自己身上的血跡慢慢擴大,根本就沒有聽到那個惡毒的女人不死心地又加上了上萬精兵,兵出何方自己更是不知。
讓自己和荀敬都死掉嗎?衛崇笑得和那天一樣,他在笑自己為這個灰暗無情的世界為侯為士這麼多年,笑自己因為臉上之光戴著虛假的麵具這麼多年。
自己的痛苦和不快樂都是自己找的,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是被迫而為。
其實最傻最笨的是自己,最壞最貪心的也是自己。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自己的身後也出現了一大群人,是那幫與荀敬以善結盟的俠士,他們又回來了。
********俠義情*********
“你們是要為荀敬報仇嗎?你們區區莽夫以俠客為稱莫非要與皇家為敵?”太後臉上的霸氣逼人,為了她每一次不同的想法和樂趣她做了太多,也錯了太多。
“我等是否莽夫恐怕不能憑太後的一張嘴說了算,今天之災是誰引起,大家都看得清楚,太後明上施恩暗裏殺人,非國母所為,亦非正義所為,縱惡除良滅天下之公,俠士之義,我等為荀公子為報孝而答恩於太後十分遺憾。”
“荀公子知孝知義,為求孝義兩全,將所有之過獨擔肩上,我等得知真相後不得不為當初懷疑荀公子之品德而強要荀公子之桃扇為信結盟汗顏,荀公子大義當先並無懼色,讓我等無不慚愧。”
“今日之事我等眾人在返回之路上才後知後覺,竟沒料到荀公子毒已傷身,而太後在此咄咄逼人,擺出不斬後患誓不罷休的態度,豈非被天下所恥笑,如此皇家還有何義?”
“皇家做出如此之事,我們又怎麼還會害怕與皇家為敵?太後知不知道當日我等與荀公子所立盟約是什麼?”
幾個人的話讓太後忍了好久,她根本沒有機會插嘴,而不到關鍵時刻,那一萬精兵她也不願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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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摸著荀敬的臉,手指都在抖,自己不願相信自己認識的荀敬,心中的荀敬會變成這樣。
荀敬已經很難說出話來了,自己知道荀敬想對自己說什麼,也知道荀敬是多麼希望說給自己聽,也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所以眼淚才這麼快就要往外跑嗎?
勉強的搖頭是不讓自己哭嗎?若不是唇上的雪,他的嘴又該是怎樣的蒼白啊。
荀敬和他們的這個盟約是不是代價太大了,是不顧一切的衝動,還是矢誌不渝的情念?
衛崇清楚,比誰都清楚。
********萬世盟*********
“荀公子知太後與衛嵩不會言而有信,用善結盟是要我們保衛崇衛小侯爺一世平安。”
衛崇抱著荀敬的手抖了一下,他看著荀敬,荀敬的眼睛亮亮的,竭力地衝著他笑,好象將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別人。
太後的臉終於變了顏色。
“現在荀公子被你們害成如此,衛崇衛小侯爺我們不但保定了,而且你的江山也在我們手裏!”
這是最大的威脅,也是最大的危險。
他們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義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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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太後的一切算盤都落了空,許多事她以為有勝券在握,但她卻把許多都算錯,甚至都沒算過,她有著別人所不能擁有的一切,然後她也沒有別人有的東西。
那就是人間情義。
在他們看來,太後是萬惡不赦的,荀敬的先考之恩已報,仁至義盡,所盡之情所散之義都已至極,江湖豪客又有誰會考慮皇家世俗?
看懂了荀敬當時的神情,自己讓那些人都走了,隻要太後不再逼人太甚,也變可饒她一命。
一切都寧靜了,所有的人都走了,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別亦難*********
已經無力了,但手還是從身邊抬起,嘴張著想說些什麼,衛崇抓住這隻手,讓兩個人的手指相交相握。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十指相扣的約定。
可是他現在卻要背此誓約了嗎?
“你不用說話,我都知道,你想的我都知道。”衛崇不願看到荀敬如此之難受,也渴望這樣是不是可以讓他再在自己身邊多停留一刻。
四目相對,衛崇的心裏苦澀難止,這雙眼睛就要從此閉上了嗎?
眼波中的溫柔並沒有因生命的即將結束而消失,反而更增添了情意,盡管已是彌留之際,但口中卻還無聲地張合著。
活著,我願意等你。
衛崇看清意思,直感到眼淚要刷地流下來,但他忍住不哭,他不想讓荀敬看到自己這麼懦弱,這不是荀敬心中的他,不是荀敬喜歡的衛崇,他要堅強,不能讓荀敬死都不安心。
指了指腰間,衛崇看到荀敬的動作便向他的腰間摸了去,找到一粒白的棋子。
玲瓏棋子玲瓏心,風流公子風流行。
荀敬最後笑了笑,眼睛終是閉上了。
這枚棋子是帶著斥責打到他臉上的,而他卻一直留在身邊,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再盜義而為麼?
衛崇的手滑過荀敬涼涼的臉,就這麼一閉眼,竟成了天人兩隔,他拿著手裏的棋子,掉了都不知道。
君子冰心君子淚,桃花搖動桃花飛。
如今君子已逝,徒留冰心化淚,桃花離人紛飛翩翩飛落天際。
一世平安是什麼?是對過錯的愧疚而要的在世免死金牌?是因不信世理而願用所有一切為契約而讓自己受到保護?
是讓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讓自己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著,讓自己厭倦了演戲,看透了過去的種種愚昧。
可是,他卻竟然這麼不負責任地跑掉了。
他以為自己現在得到快樂了嗎?
心已成灰,衛崇心裏的憤懣越積越多,忽地一把推開荀敬的屍體,罵道:“你是個大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說什麼十指相扣,說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根本就不守約!做兄弟時就把我騙得團團轉,現在……你還是騙我,給了我那麼多希望,什麼路都走過來了,卻把我一個人剩在這裏,荀敬,你是個不守信用的混蛋!”
衛崇看著依舊平靜的荀敬,忽然覺得一種絕望的孤獨襲上心頭,他什麼都不怕,曾經怕於世之名不值一文,而自從荷塘之誤後這種害怕就沒有了,也什麼都敢麵對了,然而他現在卻多了這麼一種恐懼,一種對死亡的害怕。
當整件事情波浪平靜後他剛剛感受到新生的希望,他想了好多事情,和荀敬在一起做的好多事情。
衛崇怕自己死,也怕荀敬死,這種死亡是傷人的,再也感受不到另一個人的一切,是死亡帶來的遺憾。
衛崇撲過去趴在荀敬身上,妄圖把自己的生命傳遞給他,可那冰冷的軀體卻再也不能感受到他的溫暖。
他多麼希望剛才那幾聲罵可以把荀敬罵醒,多麼希望荀敬可以大聲地告訴他,沒有騙他,做兄弟時是不得已也不想騙,現在更是不想騙他,告訴他,一生一世都會和他相知相惜,互信互敬,也願意答應他十指相扣一生不離不棄,做兄弟也好不做兄弟也好,都不再懷疑對方,懷疑自己,用對對方最真切的心走餘下的路,不再分開,會和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告訴自己他不是不守信用,不要誤會他。
可是,這些不可能再聽到再看到了。
衛崇想起了他和荀敬相識的那三局三輸,到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把自己都輸給了荀敬,而荀敬更是把不可能的一切都輸給了他。
這一生,到底是輸是贏?
這一生,到底哪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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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荷葉清水塘,奴弄船兒入水央,瑩瑩燈火似奴意,慢惹君郎動心腸。
月夜的情景如那年般熟悉,這是不是人常說的回光返照呢?
衛崇站在當年和荀敬策馬狂奔的荒野上,還是和二十年前一樣的景色,一點都沒變,看著當年荀敬所倚的地方,依稀還能找到那壇女兒紅的影子,似乎還看到荀敬在那裏看著自己,聽著他說願用畢生之名,所有情義取自己的信。
********人成枯*********
指間滑落的黃沙將人掩埋,看著那具屍體,那張臉漸漸地消失,在這荒涼的草地上。
……把現在能得到能記憶的事情都做到都記住,把應該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清楚,讓對方聽明白,而對方的每一句話也一定要聽清楚,記一輩子……
……對方的容貌要被留駐心底永永久久地也不能相忘,永遠記得我們的竹扇之約,荷葉之情……
不哭,即使再傷心也不能哭出來,不能讓他在天上看著自己難過。
因為他說要自己好好活著。
到了該到的時候就可以在一起了吧。
********晴雨天*********
仿佛一切都結束了似的,又像什麼都沒發生,太後還像以前一樣對衛崇好。
但衛崇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他變得不再像以前一樣順於世俗,反正他什麼都不怕了,也什麼都沒有了。
失去了所有就無所顧忌。
與誰成婚已經不重要了,更是和自己沒關係,可以和自己為伴的人已經不在了,而世上已沒有和荀敬一模一樣的人,又怎麼能輕易代替?
對於她,隻能在心底說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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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失去了太多的力氣,走到他身邊就該到終點了吧。
從懷中拿出那把桃扇,桃花依舊,竹笛置在扇上,輕輕地放在身前的那個小土堆旁。
竹善之約,今生之緣。
荷塘之景,來世之望。
眼睛有些睜不開,是困了嗎?還是太累了?答應他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有多麼辛苦,可還是有對他的思念相伴,熬得太久,想長長久久地睡一覺,睡到他身邊。
滿眼又是桃花,耳畔又響笛聲,又是一段聽錯的評書段子,又是那枚明亮的棋子。
衛崇忽然感到有陽光灑到自己身上,刹那間是一種熟悉的溫暖。
眼前輕霧飄渺,隱隱有人在其中。
是誰?
衛崇想去看看,而人影卻在後退,像是不願讓衛崇看到。
衛崇掙著要跑上去,卻趕不上對方的速度,心有所念般地大叫:“敬!我知道是你,我是不是已經快死了,要去找你了?你為什麼不讓我看見你,你不是答應我等我嗎?你是不是又要反悔了?敬,別躲我,我什麼都不害怕,這一次不要再丟下我了,這是我們的約定,你忘了嗎?”
似是真的喊了出來,又像是在夢中。
霧漸散了,那人影也慢了。
衛崇終於看清了來人,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執子之手……
……與自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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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國列傳·定國侯·衛崇偏傳》:
定國候衛崇,諡號義,少聰慧,狂浪不羈,及弱冠與桃扇公子荀敬結為金蘭之交,兄弟之誼甚厚,經河燈一案,曆經挫折,終白其冤,然公子敬為此案正犯衛嵩所害,崇痛苦之至,始察金蘭之誼已改,終至情意比金堅,拋定國侯之位,遺其妻空守一生,因念之執,孤苦終生,情意與敬,他事無及,是以此生,不惑之年敬之忌日,身薨於桃花空崗,竹扇合葬,是為生不同衾死同穴,崇一生被情所累為情所係,以情結生亦為圓滿。
注:所謂偏傳是以正史與野史合編而成,是對衛崇最中肯的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