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良辰初好畫 第四十一章 千金縱買相如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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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帳半揭,掩在座口,欲卷還休,頓了半響,又垂了下去。
眾人一陣唏噓,被吊起來的性子頓時冷了大半。
真屬於變相調戲,蘇錦涼想,還調了這麼一大幫子人。
正待想著,忽聽見帷帳裏的人開了腔,聲音低沉醇厚,含著隱隱慍怒:“本王還不知是哪家小姐這般膽大?是本王相中的才子學識不濟還是如何,膽敢出言詆毀?”
僅管大家都覺得這答案昭然若揭,卻無一人敢開口搭腔,皆是噤若寒蟬的樣子,隻得在心內暗歎這姑娘時運不濟。
“王爺此言差矣,全因王爺禮待墨客,賢名遠播,才有這人才濟濟之勢,連一屆女流亦能有才情若此,金陵果真人傑地靈,衛某歎服。”衛灼然踱至蘇錦涼身後靜立,麵帶微笑,朗聲開口,爾雅之至。
衛姓人士?非金陵地籍?簾內人拇指撫過墨綠龍紋的扳指,暗自思忖。
“瞎胡扯。”蘇錦涼白了衛灼然一眼,絲毫不賣他半分麵子,轉首拆台拆得光明磊落,“我隻是實話實說,小氣便是小氣,糟糕便是糟糕了,你一堂堂王爺還不讓我說麼?”
衛灼然扇子還未扇利落就被蘇錦涼一句話給堵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瞧著她。
雖說就這麼平白被人搶白有些麵上無光,但幸災樂禍的念頭一冒出來,衛灼然隻更覺高興。
替她解圍沒用是沒用的,煽風點火才是正道。
“大膽!”那薛貴突地從人群裏冒了出來,焉巴掉的神氣霎時全回了身上,“哪家的野丫頭這般胡鬧,王爺聖名豈是你能菲薄的?”
“我說的是你,不幹那王爺的事。”蘇錦涼叉腰看著薛貴,一臉嫌棄,“自己無才還想拉別人來遮腥,你以為大家眼神都不好使麼?”
有人低笑出了聲,大歎這姑娘說話實在解氣,一圈人興致又起了來,皆是拭目以待的樣子,好像當中站的是蠟筆小新和假麵超人。
“你……”那薛貴被氣得原形畢露,袖子一撂就要上去,身旁書童趕忙拉住他,竊聲道,“公子,風度……正事……”
薛貴咳了兩聲,麵色極其不好,才裝作一本正經道:“小姐……”
“別叫我小姐,我窮人一個,沒錢沒房也沒不良職業,和小姐搭不上半點邊。”蘇錦涼不耐煩地看著他。
“咳咳……姑娘,今日在座的都是出名的文采俊士……”
“你說我沒文化?”
“在下並非此意,隻是……”
“好!你就說我沒文化!”蘇錦涼視死如歸地瞪著他,“你叫薛貴是吧,今天老子就扮一回文化人給你瞧瞧,你那套文裏吧唧的我也會說。”
……
忍!一定要忍!今日終有幸近鄰最愛俊才的六王爺,定得展露畢生修養才學,不能在這黃毛丫頭手上毀於一旦。
薛貴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不能出紕漏,平生第一次如此有風度,受了氣還雅涵廣量地柔聲開口:“姑娘既出此番高見,不知以為王爺聖名如何?”
薛貴果然奸詐,拿王爺之名下手,蘇錦涼若回答得一個差池便小命不保了。
蘇錦涼聽著他那話的語氣,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雙瞳一掃他諂媚之氣,不屑道,“朱門酒……”
話音剛出,想起嘴上還是積點德,別太狠毒。
她站在那裏,神情抑鬱了半天,終於沒有任何感情地念道,“列宅紫宮裏,飛宇若雲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衛灼然一挑眉,這姑娘關鍵時刻腦子還是不犯熱的,一番話繞了個大圈子就是沒落在王爺身上,抓著皇家之氣形容了一番,看不出感情態度,不卑不亢。對仗整齊,形容雅正渾融,很見功力。
這場戲,興許還真有些意思。
周遭響起低暗的紛議之聲,那些所謂的才子聞了這樣工整的一句詩,竟又是出自那位女子之口,或訝異或不屑或欽佩。大抵都是讀書人各自的心思。
薛貴見蘇錦涼沒上自己的道,轉而繼續問道:“王爺自然雅鑒,是不才愚俗了,不知姑娘以為在下又如何?”
孺子不可教也!這是你上門找丟臉,不幹我事了。
蘇錦涼一展笑顏,聲音清澈如水,看著他和顏悅色道:“你呀,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最後一句說得擲地有聲,調子揚得要唱起歌來。
眾人登時哄笑出聲,文人的酸味頓散一空,皆覺得這姑娘是真性情,大快人心,再無諷嫉之意。
那薛貴登時氣得狼煙直起,哪管什麼風度溫度的,撂了袖子手腳並用地就要上去打人,口中還氣喘不迭:“你……好你個死丫頭……”
那一旁的伴童也隻惦著這主子的好笑話,一時竟忘了拉,竟任由他衝了過去。
衛灼然對著氣喘如牛衝來那人,抬肘一叩,扇骨阻上他麵門,隻手扯過衣襟,唇角一揚,亦是好顏勸道,聲音若清風拂竹:“薛兄何必動氣,既有此等家財,也可一行書不讀,身封萬戶侯。掛念他人無心之言作甚?”
這話看似誇讚,實則挖苦更極,可衛灼然一臉和善的表情讓薛貴窘迫得無處發火,扯回衣襟,胡亂撫平,心焦氣躁地怒目相對。
蘇錦涼與衛灼然相視而笑,都覺整人之趣妙不可言。
“若依姑娘之見,座中皆不能得此畫意旨,你又有何高見?”簾內之人突然開了口,蘊靜的聲音震懾滿場喧嘩。
話題兜轉了一圈,又被扯回了正題。
蘇錦涼從嬉笑中撤回神,望向轎簾,亦正色無瀾。
早不就給你高見過了麼?你這王爺存心想刁難我?
蘇錦涼麵色鎮了半刻又笑得疏朗如初,半分玩笑半認真的神情,偏首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衛灼然會心一笑,玉扇輕搖,日光掩耀下,白玉似的臉龐俊逸無雙。
這回答答得巧妙,看似與問無關,實則告訴眾人:你愛看他是山便是山,是水便是水,美美醜醜,喜喜樂樂,人各有玩味,豈有定法?
眾人皆是忖思,有些不得其要旨。
簾內靜了片刻,繼又沉聲道:“若依此言,何解孤月懸中天?”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自古而然,何須贅解?”她朗聲答道。
“那為何山淒水繞天,奔流不複回?”
衛灼然皺眉,扇子不悅一收——好刁鑽的問題。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蘇錦涼昂首自然接道。
在座無人答話,無人出聲,想著這段話的意思,反複咀嚼,深意倍顯不可盡。
先前那脫穎受阻的郭白衣聽了,眼神裏漸流複雜神色。
衛灼然聽著,心內忽生一疑,這番話並不是隨便摘手即能來的感悟,須要經過些年月的沉澱才可得,何以她能答得如此輕鬆?
“姑娘以為,何謂人生恨事?”簾內人並不打算罷休,繼而咄咄逼問。
恨事?蘇錦涼偏頭想了會,人生很好,沒啥恨事哪。
她輾轉想了老半天,隻得敷衍答道:“……鮒魚多骨,金橘多酸,蓴菜性冷,海棠無香。”
眾人又是哄然大笑,這次釋然又輕鬆,覺這姑娘真是古靈精怪。
衛灼然萬分無奈地看著她,扇子都不自覺頓住了,她還真是隻掛念著吃哪。
頓了片刻,複又搖得款款浴風。
他神色慰然地瞧著她,眼神有些迷朦:海棠無香……她竟會心細至此,憐海棠無香麼?
這言談間的戰局並為停止,簾內人不給她半分思考的功夫,追問道:“何又為喜?”
喜?
心內突然有泉湧出,漫著喜不自勝的味道。
是在山上捏陶,市鎮閑逛,亦或是他領著她走過農人籬笆矮矮的院子,她停下來駐足了好久。
那一刻,那好多刻,她都是喜的。
“豆棚瓜架雨如絲,愛聽秋墳鬼唱詩……”
她說起這話時,神色美好又天真,還帶著未脫盡稚氣的調皮,一點點,沒有粘人的討厭。
她說完後,有些後悔,好像答非所問了,總覺的突然丟了臉,尷尬地站在那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但那些時刻,她心內的確是歡喜又滿足的啊……
江南阡陌,瓜棚豆架,雨綿如絲,心潮若皎石。
鬧時一起去田埂地頭,他指著路邊孤墳嚇她,表情猙獰誇張得虛假,她不以為然,氣焰囂張,仰臉大聲說她素來和鬼親近。
她並不是偏愛農家生活,亦對鋤頭深井無半分好感。她隻是覺得那樣的地方,天地會顯得愈發的大,山野曠達,隻有他們二人,可無拘暢遊。
眾人聽戲聽了大半出,都已習慣了這姑娘是不按理出牌之人,答問至今,回的都像是打著擦邊球過去,乍聽不覺有什麼,要輾轉細想了,才能覺其蘊意。
然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的,比如先前被奚落得慘的薛大少,就一臉不屑。
“何又為怒?”簾內人繼聲問道,那話音裏卻已是柔和了許多,像是漸熟的好友,探聽對方的喜好。
蘇錦涼被這問題從悠遠的思緒裏拉回來,幾乎沒有片刻思考,揚首即堅聲回答:
“孤臣霜發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
嘩……星棋紛砸入局,亂聲紛入耳。
“她怎麼敢這樣說……”
“完了,這姑娘看著伶俐,實則還是無腦啊,怎能這樣頂撞王爺……”
“哎……命不久矣啊。”
衛灼然望著蘇錦涼,俊眉緊鎖,心下沉緊:她怎麼會提這個?
說得好!郭白衣在心內暗自呐喊,卻奈於身份卑微,不敢說出口。
薛痞子笑得一臉無賴,你個小丫頭不等我收拾你就玩火自焚了吧。
蘇錦涼隻昂首望著,無半分怯意,麵色慷慨無懼。
早在以前,她還隻在書上讀到這句子時就覺悲憤難言,怒無可抒。如今親落入這世界,雖說所見不多,卻也曾聽重砂說過戰亂顛沛的事,也親眼目睹過皇宮的奢華腐敗,親手……喂過骨瘦如柴的孩子一個饅頭。
也許是生來的貧窮,骨子裏會對這些過於富貴懸殊的人心生抵觸。
可要說怒的,首當其衝想起來的就隻有這麼一樣。
衛灼然當然不知道蘇錦涼這是腦子一熱迸出的想法,隻皺眉掂量著,這話的火候是過了頭,萬一觸怒了六王爺要怎樣替她收場才能保周全。
簾內人一直沒有搭腔,眾人由剛初的喧雜澱下聲來,皆望著場中傲首視著的姑娘,心內暗自替她捏汗。
蘇錦涼依舊無懼地視著那淡黃絛金的帷帳,誰叫你要問我!你問了就得聽我說!
簾內人一直沒有出聲,許久未開腔的胖掌櫃站在一旁,抖著袖子抹了圈汗。
街上突然靜得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