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 第五章 請君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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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店最佳主顧住在一片安靜的院落式住宅區。此時幾乎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都閃爍著烘托聖誕氣氛的彩燈串。
下車時,司機先生熱情洋溢地祝福他們有個“愉快”的夜晚,其中意味,深不可測。
心懷鬼胎的女子聽了,果然哼著小曲、邁著“愉快”的步伐跟在年輕帥哥後麵。
穿過鋪滿白色鵝卵石的前庭,進入豪華明亮的客廳,女子“哇”的大叫一聲,甩掉高跟涼鞋,對著滿牆的CD碟片盒直接撲了過去。
此宅主人沒料到她的這個反應,怔了幾秒,下意識地問:“喜歡音樂?”
毫不見外的女生用一個“嗯”字權充回答,繼續兩眼放光地盯著那些精美的封麵不挪步。這裏既有貝多芬莫紮特德彪西,也有老鷹後街野人。女子看著看著突然伸手從炫目的玻璃展示架上抽出一張CD,回頭詢問:“我可以聽聽這個麼?”
剛在吧台裏找到飲品的年輕男性漫不經心地回複了一聲“隨意”,然後左手拎瓶香檳,右手夾著兩隻香檳杯,步態瀟灑地走到客廳中央的白色真皮沙發處坐了下來。
莎拉布萊曼的歌聲環繞在整個客廳的時候,他正不緊不慢地給兩隻酒杯注上歡跳著泡沫的淡銀色液體。
“喜歡她?”男子的問話裏聽不出任何好奇感。
“有人會不喜歡她的歌聲麼?這才是真正的天籟。”將柔嫩雙唇貼上水晶杯的瞬間,坐在純白地毯上的綠裙少女突現一個明媚的笑容,然後用跟莎拉布拉曼相比也毫不遜色的嗓音問:“這酒裏沒下藥吧?”
斜睨她一眼,男子悠然飲盡自己的杯中物。放杯時,他表情十分認真地說:“酒裏沒下藥,但是杯子上有。而且此藥極難得,千萬別糟蹋。”
少女鄭重地點頭道:“容我細品。”接著她飛速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由於速度過快,部分銀色液體順著少女的唇角溢出,滴在她胸前的衣料上。夏裙原本就薄,此時一濕,更是將她身體曲線勾勒得奪人心魄。
某年輕男子原本想用調笑的語氣說她是牛飲,就在嘴邊的話到了此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他掩飾性地輕咳一聲,起身進了書房。孰料這位少女是舉世罕見的狗皮膏藥一張,緊隨其後也走了進來。
書房不比客廳,麵積本來就不大,一張寬大的實木書桌擺在落地玻璃窗那側,加上三麵牆都有厚厚的書櫃包圍,狗皮膏藥再往門口這麼一堵,斜倚某個書櫃的男子發現自己幾乎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
“哇,這麼多法律專業書,原來你真的是律師!”看什麼都興奮的少女似乎有些微醉,白嫩無暇的臉上微現酡紅,看起來格外秀色可餐。
“難道你以為我騙人不成?”突然崇拜起柳下惠的某男不敢細看她,邊佯裝翻書邊問。
“現在騙子這麼多,多提防些總沒錯。”她原本似水的眼波變得迷離起來。
男子聽聞此話,鬱悶地抬頭看她一眼:“我們兩個之中,似乎你比較像騙子,而且是那種玩仙人跳的騙子。”
被無端指責的少女突然大大地睜開雙眼直勾勾地瞅著對方,眼裏瞬間蒙上一層淺淺霧氣。
見到此情此景,某男的心跳不知為何突然紊亂起來。他剛想寬慰少女說自己剛才不過是玩笑之語,對方就猛撲在他懷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一陣天翻地覆的混亂後,少女終於被掙紮求生的男子扶直了身體。她一臉難為情地看著此間主人被吐髒的襯衫和褲子,半天說了句:“好在今天沒吃飯。”
男子的麵部神經很詭異地沒有任何反應,原本硬著頭皮準備迎接火山爆發的少女立刻對上帝充滿了感激之情。
還沒等她說到“阿門”,某男的小宇宙瞬間爆發,一聲怒吼驚天地泣鬼神:“你這個臭丫頭今天就是誠心來給我搗亂的,是吧?”
臭丫頭感到大事不好,轉身要跑,卻被反應敏捷的某男一把抓住,扛在了肩膀上。
還沒等被擄掠的人辨清東南西北,怒火中燒的某男已經把人丟進了碩大的按摩浴缸裏,然後拿起花灑,對著坐在浴缸裏的人就是一頓狂噴。
冷水紛紛揚揚地澆在頭上,少女打了個冷顫,完全清醒過來。她閉著眼睛伸手去奪花灑,卻被還在氣頭上的男子一把將手打開。一聲吃痛的低叫讓她喝了一大口水,她有點惱火地半跪了起來,瞎貓碰死耗子地一把揪住男子持花灑的手腕。花灑的角度一偏,對著男人的褲子噴了起來。
少女終於能夠睜開眼睛。看見男子被澆得狼狽不堪的樣子,她樂不可支,直到看見男子轉為幽深的眼神,她才止住笑聲,像被蠱惑般定定地看著對方。
本來應該惱羞成怒的男子看到她的嫣然一笑,好像有什麼東西猛然撞進心裏,仔細追溯,卻又無跡可尋。此時看見少女跪在半缸水裏,濕透的綠裙描繪著她優美的輪廓,幾縷濕漉漉的黑發淩亂地貼在白玉一般的臉頰和脖頸,平添幾分意亂情迷的曖昧,男子站在冷水裏,身體卻開始灼熱起來。
少女的手還握在男子的左腕,但是兩個人呆呆地看著對方,都忘記了使力。
男子最先反應過來。他輕輕掙脫少女的掌握,關掉花灑,踏出浴缸,從置物櫃裏抽出一套新睡衣,放到鏡子前麵的洗手台上,淡然道:“洗完以後就穿這個吧。衣服在院子裏晾一夜,明早就會幹。”
男子頭也不回地走出浴室,隻剩少女跪在浴缸裏呆呆地看著他在地磚上留下的兩攤水跡。
穿著男式睡衣的少女晾好裙子再回到客廳的時候,某男正在開放式廚房裏煎蛋。
廚房裏的窗戶已經被完全拉開,夏夜的蟬鳴伴著煎鍋裏的嗞啦聲好似一曲最溫馨的小樂章。
站在近處,看這個英俊的大男孩動作自如地將蛋從鍋裏拋起拋落、旋轉翻麵,完全是一種視覺享受。烤麵包機裏的兩片麵包突然跳起,散發出濃鬱的香味,勾得某個饑腸轆轆的人差點流口水。內部發出橙黃色溫暖光芒的微波爐停止了轉動,大廚從裏麵拿出一大杯熱氣騰騰的牛奶。
坐在吧台邊的綠色轉椅上,看著雪白磁盤裏的金黃色煎蛋和麵包片,雙手捧著被倒進馬克杯的熱牛奶,少女心裏的幸福滿得就快裝不下。
“不是說一天沒吃東西麼?快吃吧。”某男穿著同款睡衣,端著一杯香檳,側身倚著吧台一端不耐煩地說。
男子半幹的頭發被夏夜微風送來一陣洗發水的香味,顯然他剛才也衝了個澡。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特意為我一個人做飯。”少女的眼睛有些濕潤,刀叉在盤裏叮當作響,就是切不準位置。
“怎麼?你父母都不給你做飯的麼?”某男詫異地看向她。
“我……不知道父母是誰。”看看男子變得意味複雜的眼神,她補充道:“不過我在孤兒院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所以並不覺得孤單。我來A國這幾天,他們一定很想我。”
“你來這裏旅遊?”發現自己的睡衣穿在她身上居然顯得如此肥大,男子突然感到一陣好笑。
“不是,是來找人,找一個我喜歡了很久的人。聽說他是FLAMEKING的常客,我就每晚都在那裏等他。”少女輕啜一口熱鮮奶後說。
男子沉默地低頭看著手中的水晶杯,長長的睫毛在他臉上打出陰影,掩飾住他眼底的情緒。
“我喜歡他好多年,久到幾乎連我自己都快數不清年頭了,可是……他連我的名字還不知道呢。你說我傻吧?”少女自嘲地說。
男子轉頭凝視那個在燈下看來姿容傾城的少女,語氣變得極為冷漠:“的確很傻。一個連你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你為什麼要喜歡?”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了,就喜歡了,就忘不掉了……嗬嗬,你不知道他見到的我有多糗。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體育課是百米短跑測驗。我鞋帶沒係緊跑到半路鬆開了,結果一隻鞋子嗖地飛了出去,人也稀裏嘩啦地摔倒在了地上。本班的、外班的、所有同時上體育課的同學都圍著我看笑話,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扶我一把;腳腕又好像斷掉了一樣的疼,氣得我當時殺人的心都有。”
男子忍不住插嘴:“不會吧,你小時候的長相也應該不差,當時就沒有男同學過來英雄救美?”
少女一笑:“我高中畢業前,安菲婭都不準我留長發,不準我穿漂亮衣服。小時候我隻能梳齊耳短發,厚厚的劉海長到擋住眉毛,還要戴副根本沒有度數的大黑框眼鏡。穿的衣服永遠是運動服,鞋子也隻能是運動鞋。樣子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醜極了。”
某男有些好奇:“安菲婭是誰?你孤兒院的好姐妹?”
少女搖搖頭:“她是我們孤兒院的院長,我們都是跟著她姓。忘了告訴你,我叫安諾恩。隨遇而安的安,一諾千金的諾,快意恩仇的恩。”
男子點點頭道:“我曾聽人說孤兒院的孩子會被虐待,想不到發生在你身上。”
少女呆楞了一下:“我哪有被虐待?”
男子壞壞地瞥她一眼,一本正經地說:“不讓女生穿漂亮衣服,還不算虐待?”
少女失笑:“哦,那個呀,安菲婭是為了我好。她說一個長得不算太醜的孤兒肯定會被外人欺負。如果打扮得難看點,相對安全些。而且,真心喜歡我的人不會在意我的外表。可這世界上,除了孤兒院裏的兄弟姐妹,哪有人會真心喜歡我?”
房間一時靜默。半晌,男子悶悶地說:“會的,會有人真心喜歡你的。”
安諾恩眼睛裏有道光芒閃過:“真的?你這麼認為?不過,我不用別人喜歡我,我隻要他喜歡我。”
男子想起來剛剛說到一半被自己不小心岔開的話題:“關於那個你暗戀的人,你還沒講完呢。你摔倒以後怎麼樣了?”
“對啊,還沒說完……我當時身上疼,心裏難過。最丟臉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從人群中走出,來到我麵前,一把將我拽了起來,背在了他的背上。就這樣一路把我背到了學校的醫療室。在醫療室裏,他用手指幫我擦幹臉上的淚痕,然後說:傻丫頭,都這麼大了,跑步居然還摔跤。我當時真是覺得難為情死了。可是,他居然還幫我擦了眼淚,嗬嗬……”她邊回憶邊傻笑了起來。
聽著她的訴說,男子好像看見了一個小女生無助地坐在操場跑道上,捂著腳腕強自忍淚的模樣,心裏不由一震。凝視著滿麵微笑的人,他開口問道:“就因為這個喜歡他?”
安諾恩重重一點頭:“是啊,就這樣一麵,我就喜歡上了……你是不是在笑我發花癡?”
男子的語聲多了幾分溫柔:“沒有。那你當時為什麼沒告訴他?”
安諾恩深深地看著男子就像看著遙遠的回憶:“他籃球打得好,唱歌唱得棒,是當時校園裏的風雲人物。班上女生們經常會講校內八卦,說他才高一居然就和高二的女生搞姐弟戀,實在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哈哈哈……因為初中部放學早,我曾經下課後在校門外等過他們放學,親眼看見他送那女生回家,原來傳聞是真的……跟那個漂亮女生比,我當時隻是個發育不全的小黃毛丫頭,任誰也不會選我。那時對他告白,隻會被拒絕。何況,我喜歡他,又不是奢望做他的女朋友,隻要可以在校園裏時不時地看到他,我就滿足了。每天晚上都盼望第二天的太陽早點兒升起,總覺得這樣就可以早點兒見到他。周末是大家盼望了一周的日子,卻是我那時最討厭的兩天。一到周五放學,我就開始期待周一的早晨,好笑吧?”
男子看著空空的酒杯,沒有說話。
那麼簡單的青春,那麼純粹的單戀,自己也曾經有過,後來的自己無數次嘲笑過那青春那單戀。今天聽到別人講出來同樣的心情,卻不知為什麼笑不出來,相反地,一種久違的感動驀然襲上心頭,讓他喉間有些發緊。
男子竭力用冷靜的語氣回答:“明知道沒有結果的事情,還要去努力,怎麼會不好笑?”
少女原本明亮的雙眼瞬間黯淡了下去。沉默良久,她幽幽地說:“是嗬,我也知道沒有結果,我也知道這很好笑。我也想忘掉他,忘掉所有一切。我告訴自己——我們隻是陌生人而已,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不了解他,他甚至不記得我這個人——可是沒有用,過了那麼多年,還是沒有用。好在我還年輕,我還有很多年可以活,我還有很多年可以用來忘掉他。在我來不及做任何事之前,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見。那天,我在日記裏寫了一首歌,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找到他、唱給他聽,不過,也僅此而已。你……想聽嗎?”
男子握杯的手微微發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過了很久,他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安諾恩的歌沒有想象中的沉重,恰恰相反,那曲子輕鬆調皮、歡快熱情。少女的歌喉幹淨清爽、悅耳動人。她邊唱邊活潑地用刀叉輕輕在磁盤上擊打著給自己伴奏。
“今天我的鞋帶開啦
一隻倒黴鞋子飛啦
所有的人在笑
所有的人在叫
我的哭泣沒有人聽到
今天我的白馬來啦
傳說的王子登台啦
他並沒有騎馬
他也沒帶鮮花
可是他將我救出來啦
今天我趴上他後背
聞到他獨有的汗味
他的背很暖哪
這味道太棒啦
不得了我心跳出來啦
今天他見那女孩啦
女孩被他護送回家
他們一路在笑
我的心卻在叫
卑微的哭泣無人看到
今天他為她唱歌啦
今天他們又牽手啦
那匹白馬跑啦
救我的劍斷啦
今天我的太陽下山啦
今天我和他重逢啦
今天他身邊沒有她
我的花會開嗎
白馬會回來嗎
今天的世界不一樣啦”
一曲唱完,安諾恩笑嘻嘻地問男子:“這首歌叫——今天不一樣啦!今天……會不一樣嗎?”
她的眉在笑,她的眼在笑,可是她微微顫動的下唇泄露了她過於期待的緊張。
男子覺得自己渾身每個細胞都脹滿了感動憐愛,他再也沒有辦法作出一副冷漠神情。慢慢走近安諾恩,他把緊握在手中的酒杯往吧台上隨便一丟,一下將對麵的少女攬進懷裏,緊緊地,擁抱在懷裏。
少女的身體僵了一秒,隨即恢複了柔軟,她也緊緊地回抱住自己追尋了八年的人,再也不肯鬆手。
得償夙願的少女輕聲問:“尉衝,我曾聽同學說你過目不忘。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學校醫療室,你臨走前回過頭來對我說的另一句話?”
尉衝用右手輕輕拍了拍懷中人的後背,唇角上翹,柔聲道:“我當時說——真奇怪,剛才突然有種感覺,好像這一切曾經發生過……”
少女的淚水,泉湧而出。
原來,你的記憶裏,始終有我的存在。就像我的記憶裏,你從不曾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