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碧瞳凝在我身上，驚訝、狂喜在他眼中交織，很快便又如潮水般褪去，隻湧起深深的痛惜。
    他唇邊緩緩吐出話語：“你為什麼沒走？”
    我看著他，並不答話，隻是努力將眼淚藏了回去，朝他綻出一個我自以為最美好的笑容。
    
    波緒福斯“唰唰”兩下將利奧西斯的鐐銬斬開，他忽然失去支撐，身子一重便要往前摔倒，我連忙上去扶住他，右手觸到他的肌膚，竟是冰涼一片，還粘著一片血腥的潮濕。
    他究竟是受了多重的傷？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襟，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淚來。
    利奧西斯的氣息極其微弱，見我落淚，他勉力抬起手來幫我拭去淚水，氣若遊絲地笑道：“原來你也會哭？我還以為你的心比海邊的礁石還要硬上百倍呢。”
    “這時候你還有心情調侃我？”他越是笑得漫不經心，我心中越是劇痛。
    
    “你別哭。”他的俊顏突然沉靜下來，右手溫柔地撫上我的臉頰，“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像剛才那樣，笑著來見我，不是很好嗎？”
    他的手指冰涼，輕觸在我臉上卻有了些許暖意，我滿腔悲酸忽的化開，淚又掉了下來。
    
    周圍的士兵很快便反應過來，迅速將我們團團圍住。伏王後看清了來人，眼中射出一道厲芒，似是能洞穿我們幾人，她冷冷道：“於姑娘好膽色，竟然闖入此處來救自己的情郎？都道大難臨頭，勞燕分飛，你們如此情真意切患難與共，可真叫人感動。”
    伊拉爾聽到伏王後的話，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盯著我，美麗的麵容還掛著淚珠：“你，你不是那個延哲哥哥的……”
    伏王後忽然高聲叫道：“伊拉爾，你看明白了沒有？你拚死護著的這個男人，他心裏根本沒有你，你快些到母後身邊來，我們可將他們交給屈南世子，或許可保我母女周全。”
    
    伏王後依舊在聲聲勸導著伊拉爾，我則終是平靜下來，開始環顧四周，思考著如何從這重重包圍中撤出去。
    洞窟的另一邊似乎還有一張巨大的石門，有沉重的撞擊聲不斷從石門上傳來，那兒應該就是這暗道的最終出口，屈南王府若想要攻破這洞穴，石門是必經之路。
    前有虎豹，後有豺狼，究竟要如何才能想出萬全之策？
    
    我正絞盡腦汁，  卻忽見伊拉爾猛地轉過身來，棕色的麗瞳緊緊盯著我和利奧西斯，她顫著聲開口道：“利奧西斯，你是為了她，才殺了、殺了延哲哥哥的嗎？”
    利奧西斯虛弱地靠在我身上，聽到伊拉爾的問話，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卻終是微微點了點頭。
    伊拉爾身形一震，幾欲站不穩，眼中滿是驚痛，她麵容慘白，泫然欲泣：“原來是這樣，我為你做的這一切，你隻當都沒有看見嗎？”
    
    她渾身顫抖著，緊緊盯著利奧西斯的麵龐，她不過是一個拚盡力氣、乞求愛的女人，我於心不忍，便開口道：“伊拉爾公主，他並非為了我才殺了延哲，乃是因為延哲多行不義……”
    還未說完，忽覺身旁的利奧西斯一手扶著我、一手撐著牆壁站了起來，我連忙側下身來想要扶穩他，他卻輕輕推開了我的手，目光落在伊拉爾身上，帶著幾分決然的冷意：“伊拉爾，如果一年前，你沒有為了不願遠嫁吐穀渾而向屈南俟出賣我，我的冥神弓不會落在屈南俟手裏，也不會受那次重傷。”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這次再見到你，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中，其實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現在對我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因為你有多麼愛我，隻是因為你對我有愧，你隻想讓自己心安，不是嗎？”
    
    伊拉爾似是被他說中了心事，花容失色，登時眼中一片死灰，她喃喃開口：“是這樣嗎？我隻是為了自己嗎？”
    “可是我仍然感激你。”利奧西斯的聲音如寒冰般僵硬。驀地便咳出一口血來，我駭得心肺俱焚，忙不迭地擦拭著他唇邊的血跡。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眼睛仍然盯著怔在對麵的伊拉爾，麵容如神詆般雪白：“我感激我們所擁有過的時光，隻可惜你親手用背叛毀滅了它。現在，你應該像曾經那樣，再次背叛所有人，從這黑暗無光的洞穴中出去吧，屈南俟不會舍得殺你，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你做得到的，伊拉爾，人的心一旦堅硬，就很難再柔軟下來，你做得到的。”
    
    伊拉爾緊緊凝視著他，眼中的痛楚漸消，竟緩緩浮上一層絕望的恨意，她猛地轉身，走出了包圍圈中，頭也不回地走向伏王後的身邊，伏王後讚許地看著她，揚手便下令：“眾將士聽好了，有了他們我們便可活命，將利奧西斯擒下，另外兩人，殺無赦！”
    成排的侍衛的目光紛紛落在我們身上，帶著求生的渴望，以及嗜血的狂亂，那眼神看得我膽顫心驚。他們抽出兵器，一窩蜂地攻了上來。
    波緒福斯大喝一聲，揮著手中的佩劍衝進了人群中，拚力將我和利奧西斯護在身後。
    
    與此同時，外圍的進攻也愈加猛烈了起來，撞擊一次比一次猛烈，直震得整個洞窟都轟隆欲塌，漫天飛舞的黃沙與碎石迷茫了眾人的眼睛，我緊緊護住利奧西斯，為他擋去偌大的石塊與穿透而來的利刃，不過多時，饒是波緒福斯在外勇戰退敵，我們身上也被劃出了許多道口子。
    鮮血泂泂而下，我卻絲毫不覺得疼，隻是拚命揮舞著手中那把短劍，砍向一張張陌生而嗜血的麵龐。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要將利奧西斯救出去。
    
    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手腳被砍下，不斷有人腸子流了出來，濕噠噠地卷在滿是塵土的洞窟之中。
    空氣中血腥味愈加的濃烈起來。
    
    眼前血淋淋的廝殺場麵讓我觀之欲吐，幾欲昏闕，然而利奧西斯卻又是狠狠咳出一團鮮血，我慌亂地托起他慘白的臉龐問道：“你怎樣了？”
    “屈南王府的人馬上便要進來了，我們快走。”利奧西斯沉沉吐出話語。
    我反應過來，連忙攙扶起他向方才進來的暗道那頭退去。
    
    “轟”一聲巨響，那張一直被猛烈的火力進攻著的石門終於碎開，分裂成無數塊碎石向四麵八方散射，一道刺目的白光射進洞內，映照在這滿是殘肢斷體的血腥戰場上，門外的喊殺聲鋪天蓋地的湧了進來。
    彼時我們正撤至對麵的石門處，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怒吼：“利奧西斯！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別想再從我手下逃出去！”
    我回過頭去，屈南王府的鐵騎已經衝了進來，屈南俟站在滾滾煙塵之中，冰冷如霜的臉上滿是衝天的憤怒。
    
    利奧西斯聽到他的聲音，信手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殘弓，他掙脫開我和波緒福斯的攙扶，轉過身去，搭上一支箭，拉滿，正對著屈南俟的麵龐。
    他嘲諷地看著他，朗聲道：“這一箭，是還給你的。”
    話音未落，手中的箭便如閃電般飛了出去，正中屈南俟的右眼，他痛得大吼一聲，鮮血從他眼中噴射而出，滿滿濺在他身前一個親兵的背上。
    
    這一箭卻也將利奧西斯剩下的力氣全部耗光，他驀地跌在我懷中，昏厥了過去。
    渾身浴血的波緒福斯看著身後朝我們湧來的王府親兵，突然猛地伸手將我們推出了石門之外，他對我鞠了一躬，用半生不熟的漢語道：“請你一定照顧好大人。”
    他的眼中湧起濃烈的尊崇與信任，我怔怔地點了點頭，看著他再次將石門關上，那浴血的身影陡然便消失在石門之後。
    
    我狠狠擦幹臉上的眼淚，努力拉著利奧西斯向暗道的另一頭奔去。
    人一旦逢上危急關頭，無限的潛力都將被激發出來。利奧西斯的身子很重，於我而言仿佛千斤，可我咬緊了牙關，竟也將他一路拉著走過了暗道。
    忽然腳下一滑，我連帶著利奧西斯便摔倒在滿是青苔的台階上，我的額頭磕到了一塊堅硬的石頭，瞬間頭痛欲裂。然而我卻仿佛什麼事也沒有一般，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再次拖著不省人事的利奧西斯向出口跑去。
    
    昏暗中，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隻覺有溫熱的液體從額頭上緩緩地流了下來，迷蒙了我的雙眼。
    我仿佛失去了知覺，機械人一般地運動著，很快，一道刺目的光線射進我的眼睛，我知道出口終於到了，頓時腳下一軟，和利奧西斯一起朝著出口滾了出去。
    暗牢外等候的那名褐發青年見兩個渾身是血的人兒從中滾了出來，驚得不能自已，待看清是我們，他立刻欣喜地高聲喚著利奧西斯的名字，一旁的艾基亞見到主人，也是高興得不斷嘶鳴著。
    
    我努力站了起來，喘著氣對他道：“波緒福斯在後麵替我們斷後，我們快走，這裏很危險。”
    他點點頭，將利奧西斯扶了起來，我側身一躍上馬，借著褐發青年的力氣將利奧西斯拉了上來。
    我將利奧西斯跟我綁在一起，一揮馬鞭，艾基亞便撒開蹄子朝著東方奔去。
    
    天邊一輪紅日噴薄烈火，白色的陽光籠罩著修羅戰場，仿佛為死去的人們進行最後的沐浴，王府的親兵已經將王宮攻下，一樹嶄新的旗幟，象征著一個新的王朝在燒毀的琉璃殿上冉冉掛起，草原強勁而幹燥的風將它吹得不斷舞動，獵獵作響。
    一代王室就這樣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