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入天一角,誤結相思愁  第四十八章 白鳥驚飛蒲葉亂(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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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道的出口在宮外一處隱蔽的丘壑中,回城中的路途嫋無人煙,隻餘狂烈幹涸的風吹破野草,在黑暗中匍倒了一地的荒蕪。
    已近醜時,我們的馬終是入了乞史城中,夜空靜謐,有些住戶依然點著油燈未熄,盈盈暖意,透過窗戶緩緩地瀉出來。
    這城如此靜好,無人相信黎明破曉時會有災難摧城燒來。
    
    馬蹄聲聲,在寂靜的夜幕中顯得格外空明,不一會兒便轉進了別院。
    拉赫斯躍下馬,將我從馬上迎了下來。我渾身的骨骼仍隱隱作痛,眼睛亦是被一路上的風吹得幹澀難耐。
    有人立即走了過來,執著我的手急切地說著些什麼,我努力地看著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辨認出眼前這綠衣女子是香桃。
    “……夏之,夏之,你可聽清楚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著我,我終於回過神來,慢慢問道:“你說什麼?”
    “那些大秦人竟催我們馬上回長安,可我同戚城他們商量了,非等到你回來我們才可出發。究竟發生了何事?”她不知所措地看著我,眼裏滿是不解與慌張。
    
    我目光失焦地看著她,一時之間竟失了語,不知如何作答,抬頭望去,才發現她身後駐了幾匹馬,駕馬之人皆是一襲寬大的黑衣,身材高大,高鼻大眼,發色各異,正是當日我初入乞史城中見到的那幾名大秦人。此刻他們皆鬆下了覆麵,神情嚴峻地用希臘語在同拉赫斯交談。
    他們都是利奧西斯的屬下嗎?怎會忽然一起出現在此?是準備從城中撤離了嗎?
    我終是清醒了些,朝庭院另一角望去,那裏停著一輛馬車,戚城與小唐正坐於其上,顯然是早已準備好要離開的一切事宜。
    
    “發生何事暫且說不清楚,我們待利奧西斯回來後再出城。”我無心此事,便三言兩語向香桃隨口解釋著。
    香桃隻覺莫名,不依不饒地追問道:“這是為何?聽那些大秦人所說,乞史城裏似是要出大亂子了,我們不如趁天還未明,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
    “不可,”我打斷了她,“我必須留下來等他。可你說得極是,這城中不安全,你該同戚城他們先行離開。”
    “你在胡說什麼呀?”香桃一怔,眼眶倏忽便紅了,她有些憤憤地甩開我的手,“你不願拋下那番邦男人,難道我們便能拋下你先走了?”
    
    “我自然不是此意,”我見她生氣,解釋道:“香桃,我同他有約定,一定要等到他回來。可你們留在此處卻十分危險,屈南王府在黎明時便會起兵叛亂,屆時乞史城中將會是戰火劫燒,那時你們若再想出城,可謂困難至極。”
    她抬起頭來,驚愕地看著我:“屈南王府竟真的……這兒真要打仗了嗎?”
    我點點頭,從懷裏掏出那顆被層層疊疊包好的赤雪流珠丹,抓過香桃的手,將赤雪流珠丹輕輕放予她柔軟的掌中:“香桃,你我相識十載有餘,這份情誼,雖非姊妹,卻尤勝血親,此次出行碣石,你本不必與我同來,卻因放心不下我而執意跟隨至此,叫我好生感動。你隨我遠行,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所以我隻願你此次平平安安回到長安……”
    
    “我……”香桃咬了咬唇,欲說些什麼,我見她有所動搖,連忙握緊了她抓著赤雪流珠丹的手掌,繼續說道:“大夫人的病已不能再拖了,若你們錯失了出城的良機,這仗一旦打起來,回長安的日期將不知還要拖延多久,所以你們必須現在出發。”
    眼淚順著她圓潤的臉龐緩緩淌下,她緊咬著嘴唇,顫聲問道:“那你呢?”
    “我等利奧西斯回來之後便馬上動身,他同他的屬下皆身手不凡,且身負奇能,所以我們要出這城定不是難事,你放心回去,我不過多時便能與你在長安相聚了。”
    我不斷勸著香桃,為了哄她回去甚至開始扯些不著邊際的話,又磨蹭了許久,香桃終於是同意和戚城他們先行回去。
    
    “戚城,你定要帶我照顧好香桃,另外赤雪流珠丹也務必要保管好,夫人的病耽誤不得。”
    我叮囑著坐在馬車上的戚城,他堅定地朝我點了點頭,承道:“小姐放心,戚城定不辱命。”
    戚城為人沉穩,辦事從不浮躁,事情交給他我很是放心,饒是如此,我仍然又叮囑了他幾句,這才放心地對他們說道:“你們快走吧。”
    他們一一對我道了保重,小唐終是揮舞起了馬鞭,高揚起駕,打在駿馬身上發出響亮的“啪”聲,馬兒嘶鳴一聲,朝洞開的大門外馳去。
    香桃的哭泣聲自車中聲聲傳來,我站在風裏,注視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不禁也掉下淚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已是寅時三刻,夜愈發深寂,幾點寒星暗淡無光,稀稀鬆鬆地籠罩在靜悄無人的庭院門口。我呆坐在屋內,緊盯著大門處,隻盼著那個光芒耀目的身影能出現。
    遲遲未有動靜。拉赫斯同其餘幾人皆是心如焚火,坐立難安。
    門外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聲聲震著我的耳膜。難道是他來了嗎?我“騰”地站起身來,便朝屋外跑去。
    其他人也緊緊盯著庭院大門,聞得那腳步聲愈近,頃刻間便到了門外。
    大門忽的被拉開,進來的卻是一名與眾人同樣黑衣裝束的年輕西方男子,他神色慌張地用希臘語同其他人說了幾句話,眾人皆倒抽一口冷氣,麵色嚴峻起來。
    
    他們這是怎麼了?我心中一片恍惚,無法思考任何事情,眼見拉赫斯紅了眼眶,緩緩地朝我走了過來,似是欲言又止,我怔怔地看著他到了我麵前,忽然便有些害怕他開口。
    拉赫斯未曾察覺我的異樣,黯然道:“夏之姐姐,西德尼剛剛從宮中得來消息,利奧西斯大人中箭受傷,被伏王後困在宮中暗牢……”
    他抬起頭來,極力忍去眼中的淚光:“利奧西斯大人之前就吩咐過拉赫斯,如果今晚他沒回來,就要夏之姐姐先走。”
    
    他在哭,說起話來鼻子一吸一吸的,原本便不怎麼標準的漢話便走了調,聽著十分可笑。
    我卻笑不出來,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正在這時,外圍炮聲炸響,轟隆一片,驚散了這一城的靜謐與祥寧。
    是屈南王府的軍隊開始攻城了嗎?
    院裏的數匹馬兒被這巨大的響聲驚得揚蹄沸起,眾人忙不迭地拉著韁繩安撫著受驚的馬匹,臉色更加急迫。
    拉赫斯瞥了眼外頭衝天的火光,見我不說話,急道:“夏之姐姐,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想辦法將利奧西斯大人救出來,而且利奧西斯大人那麼厲害,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我們已經決定讓波緒福斯將你送回長安……”
    他指了指一名騎在駿馬上的黑衣青年,青年低頭看了我一眼,重重地向我點了點頭。
    
    拉赫斯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動著,我卻再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
    對啊,利奧西斯那麼厲害,怎麼會有事呢?
    可是之前在宮中,他不也是這樣說的嗎?他說隻要我回來,好好等他便可,又何以會失約於我,叫我獨歸長安呢?
    
    我驀地回想起幾個小時前我勸香桃走時,也是同她胡編亂造了一堆借口,以令她相信我會平安脫險,才哄得她先行離開。
    而利奧西斯在宮中說的那些話又何其相似,他身處敵營,以一人之力,要抗衡數百之軍,何其困難?而屈南俟同他水火不容,又豈會出手救他?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叫我安心逃走而已。
    我猛地抬起頭來,心中悔恨不已。我怎會去相信這些好聽的謊話?不,我從未相信過,隻是因自己懦弱,因自己想逃避,竟就這樣順從了他的心意,同他一道兒將自己騙了一次!
    
    “夏之姐姐!沒有時間猶豫了!屈南王府的親兵已經開始攻占乞史城,如果再不走就沒有機會了!”拉赫斯將利奧西斯的那匹白馬牽了過來,催促著我盡快動身。
    而訓練有素的白馬此時卻躁動難安,任拉赫斯怎樣鞭笞,依舊是昂揚著蹄子倔強地不肯前行。
    馬兒果然也是通人性的嗎?知道自己的主人有危險,所以不願意離去嗎?
    
    遠處的動亂正聲聲炸響,夾雜著人們恐懼的哭聲與喊聲傳進我耳朵裏,在這動亂不堪的時刻,我的心中卻是難以言明的一片空明。
    我忽的朝拉赫斯一笑,不待他開口轉身向庭那匹高大英武的白馬走去,我輕輕撫著它項上蓬鬆的鬃毛,對它說道:“你叫艾基亞是嗎?曾聽利奧西斯說過你的名字,中文是‘影子’的意思。”
    艾基亞低低嘶鳴了一聲,似是同意。
    我繼續道:“既然你是‘影子’,又怎麼可以做沒有主人的影子呢?你願意跟我去救你的主人嗎?”
    艾基亞高揚著蹄子,極為神氣地看著我,猛地一昂頭,似是在示意著我上馬。
    
    我踩著馬鞍上了馬,努力拉著韁繩轉過身來麵向眾人,他們都驚詫莫名地看著我,不知我想做什麼。
    我忽的開口,朗聲向眾人道:“我不能走,我要進宮去救利奧西斯。”
    拉赫斯急著過來搶我手中的韁繩,“夏之姐姐,你別開玩笑了,還是快點讓波緒福斯送你回長安吧。”
    我側身擋開他的手,低頭對他笑道:“拉赫斯,馬兒尚且有情,我豈能無情無義到連馬都不如?我同利奧西斯還有約定,我必須留下來。”
    不待拉赫斯回答,我昂頭對眾人道:“你們若有人要跟我一道去,便跟上來。”
    
    說罷,也不管他們能不能聽懂,我便拍了拍艾基亞的頭,對它輕聲道:“我們走吧。”
    艾基亞仰天嘶鳴,邁開蹄子便向院外奔去,我緊緊抱住它的脖子,任呼嘯的風聲吹散我的頭發。
    回過頭去,除開那位傳遞消息的西德尼與拉赫斯留在院內,其餘眾人皆策馬跟了上來,臉上帶著破釜沉舟的堅毅。
    
    東方天空已露出魚肚白,破曉的晨光自天際縷縷散出,映亮了滿城的腥風血雨。
    這場戰役終於打響,屈南王府的軍隊兵分兩路,除攻占王宮的一隊外,另有數隊於破曉之前進攻乞史城的數個城門,以擊潰王城中的守備勢力。
    這是我首次踏入真正的戰場,所見之處皆是紛亂擾攘,鐵蹄聲聲,踏遍城中沙石大道,堅固的城門在石炮的巨大轟炸之下,碎出無數悲愴的缺口;城內的人們則是被戰火驚醒,四處奔逃,臉上帶著莫名的驚惶與茫然。
    我坐在奔馳的馬背上,烏絲迎風飛揚,迷蒙了我的雙目,我心中念頭卻隻有一個,我要穿過哄亂的人群與灰燼,朝著他的方向奔去。
    
    利奧西斯,在那個奇詭的夢裏,你曾說我無夢,無心。
    我曾以為,人生在世,歡樂苦短,若是無夢無心,便不再有喜,亦不再有悲;
    故而我懵懵懂懂,過了這十七載人生,亦不知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萬物皆得入眼,如何能做到無夢無心?我不過在自我蒙蔽罷了。
    也許這隻是個夢,但我終是無法做到棄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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