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童年舊事，我忽而覺得滿腔辛酸，怔忪間不禁濕潤了眼眶，幾滴細碎的眼淚順著臉頰流至衣襟上，我生怕被旁人瞧見，忙不迭地轉過臉去，拿手擦了個幹幹淨淨。
    拉赫斯也是盈了滿眼的淚，見我一副難受的樣子，他亦是狠狠抹了眼底的熱淚，朝我笑道：“夏之姐姐，我讓你看笑話了，利奧西斯大人曾告訴過我，男子漢是不可以流眼淚的……”
    
    我努力平複了情緒，回過頭來，摸了摸拉赫斯紅色的短發：“傻孩子，你還小，等大了，再做男子漢也不遲。”
    拉赫斯朝我眨了眨他那灰色的大眼睛，奇道：“是麼？可是利奧西斯大人卻是從來沒有哭過呢！拉赫斯也想成為像大人那樣的男子漢。”
    “他有何事好哭？他不是活得挺瀟灑的麼。”我想也不想，隨口接道。
    
    拉赫斯卻使勁搖了搖頭，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極為凝重：“夏之姐姐，利奧西斯大人，他、他也沒有母親呢……”
    我聞言一怔，這可好，一群沒爹沒媽的孩子還真是在今日齊聚一堂了。
    拉赫斯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並不相信，便又接著道：“利奧西斯大人的母親過世得很早，聽說是一位很漂亮很高貴的夫人呢！而大人的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在君士坦丁堡南邊養病，家中事務都是歸大人的兄長管呢。
    “因為兄長也要比大人年長將近二十歲，利奧西斯大人從小便被當做家族的接班人培養，劍術、政治、經濟、騎射通通都要學，而且一定要學到最好。我被大人救下時，大人還隻有十五歲，那時候大人就已經很厲害了，無論什麼樣的事情，大人都可以做好，無論什麼樣的情況，大人也不會驚慌、更不會哭，我很敬佩利奧西斯大人，我希望可以成為大人那樣的人……”
    
    拉赫斯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盈滿了憧憬而又崇敬的神情。
    我不禁心中一動，十五歲的少年，便已成長為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男子漢，這在曾經的生命中，要經過多少的曆練、吃過多少的苦，才能學會這樣的堅強？
    
    而如今的他，我卻從未看清過。
    在王宮中，他百般戲弄，玩弄我於鼓掌之中，我簡直恨他入骨；而後他替我化血療毒，其真誠認真，又叫我為之困惑；在屈南王府，他孤身犯險，救我於危難之中，更是叫我動容。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好似浪蕩風流，可他卻又有那般執著而冷冽的眼神；
    他好似帶了無數秘密，可他卻又仿佛對你已無窮坦然；
    
    他是混沌的，不清晰的，是矛盾的載體；他似有千千萬萬張不盡相同的麵具，你想看任何一麵，他都可以拿出相應的那張麵具，且演的惟妙惟肖。
    可偏偏他身上又帶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叫你於人海中匆匆看上一眼，便可至於一生終究不能忘懷。
    
    你究竟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把自己的心深深藏起，戴上這樣一張張收放自如的麵具？  
    
    “你們兩個，可別閑著，倒是快些擀菜呀！”
    香桃頭蒙白布、手執大鏟從裏間衝了出來，見我和拉赫斯二人皆是滿麵心事，呆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她不滿地朝我們吼了起來。
    我這才回過神來，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低下頭來繼續做著手裏的活兒，心思卻不由自主地飄遠了。
    
    土財主的女兒阿麗娜大方地送來了幾隻宰好的黑角羚羊，免去了拉赫斯的大量活兒。而香桃則是強行借用了別院裏的廚房，烹製了一桌正宗的陝川名菜，說是要替我們這群死裏逃生的人接風洗塵。
    太陽很快便落了下去，乞史城中迎來了古爾邦節的第一個夜幕。
    
    月滿西天，篝火熊熊，兩隻剝了皮的羚羊被架在火上翻烤著，香濃的蜜汁順著羊腿滴到火裏，濺起層層火星，焦香的肉味不斷散在風裏，刺激著在場每個人的嗅覺。
    和著極有節奏的鼓聲和悠揚的馬頭琴，穿著豔麗衣裙的草原姑娘已經手拉著手在夜幕下翩翩舞開，她們舞姿昳麗而單純，看似雖混亂不成章法，然而那繽紛熱情的歌舞卻能實實在在地感染到每個人。
    一時間，小別院裏溢滿了熱鬧的滋味。
    
    晚宴上除開早上來砸門的那十餘位姑娘，還增加了些許不知身份的男女老少，我估摸著許是周圍的其他鄰居，一道兒邀上來過節了。
    篝火外圍歡聲陣陣，拉赫斯早早被拉去人群中一同亂跳了起來，利奧西斯則是對眾人打了個招呼後就一直坐在一旁，麵帶微笑盯著眾人，不發一言，惹得那群姑娘們一個個跳得極不安分，不斷對著他大拋媚眼。
    那一群姑娘中，要屬阿麗娜最為顯眼，她麵若桃花，自信的神情頗是好看，舞姿更是輕靈動人，宛若高山雪雁。
    
    香桃、戚城以及小唐皆是第一次過這草原上的節日，頗有些拘謹，扭扭捏捏著不願意去參加那邊的少數民族集體活動，我又因昨日才受了傷，不方便到處亂動，便單獨架了張桌子，我們幾個漢人圍成一團，邊吃著香桃的拿手好菜邊閑聊起來。
    小唐似是被阿麗娜那動人的舞姿吸引，直愣愣地盯著場上的阿麗娜，手中的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把嗒著碗裏的飯。
    香桃許是因為早上還同那阿麗娜杠上過，心中有些不快，便不滿地敲了敲手裏的碗，一臉鄙夷道：“這一堆穿著暴露的妖女群魔亂舞有何好看？不如回家看咱們長安法門寺裏的和尚耍太極。”
    
    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耍太極的不是道士麼？”
    香桃翻了翻眼睛，想了半晌，這才不好意思地對我道：“那、那便是道士吧，反正我瞧著，都是差不多的麼。”
    “群魔亂舞……你也別這樣說人家，這是人家的習俗，我們應該尊重。”我又循循善誘，並鼓勵他們都加入那舞蹈的隊伍中去：“既然咱們來了，便該入鄉隨俗，這樣才能促進民族和諧、民族統一啊……”
    香桃瞪了我一眼，另外兩人更是一言不發，毫無響應，我無趣地閉上了嘴。
    
    正是此時，阿麗娜忽的停了舞姿，朝著我們走了過來，她身上一股月桂的香味隨著順行的風直直飄進我的鼻子，我忍不住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阿麗娜瞥了我一眼，生硬地道：“聽說你叫於瞎子？你們為何不與我們一同跳舞？”
    瞎、瞎子，我渾身冷汗，對阿麗娜道：“真不好意思，我這幾位朋友十分害羞，所以隻好退坐一旁，欣賞眾位的舞姿。”
    阿麗娜又盯了我幾秒，這才慢慢道：“於瞎子，我也喜歡利奧西斯，我們不如以歌聲一決勝負，怎樣？”
    
    我怔了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一決勝負？決何事的勝負？還有她說什麼，她也喜歡利奧西斯？也？
    我恍然大悟，連忙搖頭：“阿麗娜姑娘，你誤會了，我和利奧西斯之間並無什麼瓜葛，所以……”
    “所以我想聽你唱歌。”一雙大手徑自攬了過來，我話音還未落，便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的利奧西斯攜著帶進了起舞的人群中，阿麗娜雖然麵色不大好看，卻也是一臉了然地跟了過來，剩下香桃在後麵，一臉憤怒地瞪著利奧西斯的背影。
    
    利奧西斯讓我坐在他身邊，我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會唱歌，更不想同阿麗娜決什麼勝負。”
    他湊到我耳邊來，輕聲道：“今天是他們最盛大的古爾邦節的第一天，你們也應該入鄉隨俗，卻隻坐在一旁遠遠觀望，這樣是否不太禮貌呢？”
    我一怔，仔細一想，也覺利奧西斯說的甚有道理，便點了點頭，“那我即刻叫香桃他們一道兒來……”
    “哎別急，”他一把拉住我，眼裏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阿麗娜已經快要開始唱歌了，你忍心讓她獨自一人唱完，卻無人應戰嗎？那她會感到很尷尬的。”
    
    我抬頭望去，起舞的人群果然安靜了下來，眾人圍著篝火坐成了一個圈，阿麗娜步伐款款地走至中央，昂著驕傲的下巴，正注視著我。
    她蜜色的肌膚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清了清嗓子，飄揚空靈的歌聲便從她蝴蝶般的唇裏飛了出來。
    這是一曲十分悠揚的民歌，由阿麗娜演唱而來更是極具草原風情，清新婉轉，有如天籟。
    眾人都聽得十分陶醉，有其餘的年輕姑娘跟著輕輕哼唱起來。
    阿麗娜始終凝視著我身邊的利奧西斯，滿滿的柔情蜜意與傾慕之情韻在她棕色的大眼睛中，隨著那如雲如霧的歌聲一同洋洋灑灑地落了他一身。
    
    作為一個沒有任何音樂天賦的人，我正為要上台唱歌而煩惱，忽而抬頭之間，看見阿麗娜那熱情奔放的眼神牢牢鎖在利奧西斯身上，我終於恍然大悟，哦！她唱的肯定是一首情歌。
    側過頭去看利奧西斯，他卻是靜靜坐著，笑容淡淡，看不出心情如何。
    我又回過頭來，去看場中那放歌的阿麗娜，她唱歌的模樣很好看，很自信，像一隻驕傲的孔雀。感動於阿麗娜的歌聲與她對利奧西斯的一番情意，我在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決心要幫她一把。
    
    一曲歌畢，阿麗娜朝眾人鞠了個躬，款款走下了台。
    群眾們對他們本族的黃鸝鳥感到非常驕傲，掌聲雷動，有幾個姑娘邊起勁地鼓著掌邊拿白眼瞟我，看來是想在心裏上先給我點壓力，叫我還未開場，氣勢便已輸了人。
    我也不遺餘力地跟著眾人一起鼓掌，我可是真心為阿麗娜叫好的誒。
    
    阿麗娜賺足了驚豔與喝彩，眼睛裏滿是藏也藏不住的驕傲與喜悅，她對我頷首道：“輪到你了。”
    場上眾人的目光“唰”地便朝我們這邊移來。
    我瞥見香桃和小唐也偷偷跑過來，圍坐在人群中等著看熱鬧，不禁暗暗罵了這兩人幾句，不急不慢地站了起來，對阿麗娜道：“阿麗娜，我們先前似乎並未下過賭注，不知贏家有何獎勵？”
    
    阿麗娜一怔，慢慢道來：“依我們草原上的規矩，贏者自然是能同……”她頓了一頓，眼睛看向一旁沉默著的利奧西斯，臉驟然一紅：“自然是能同心上人一起跳舞。”
    “原來是這樣。”我點了點頭，朝她笑道：“阿麗娜，你唱歌很是好聽，有如天籟繞梁，我自知技不如人，實在不敢同你同台獻藝，所以……利奧西斯應該是等不及要和你跳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