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入天一角,誤結相思愁 第十七章 猶是今朝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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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隆。
萬千巨響,雷霆萬鈞,振人耳饋。
狹窄洞窟中,烈焰熾赤,岩漿濃稠,似沉寂千萬年的火山,凝聚著亙古的力量,瞬間噴發,紅色火舌呼嘯,轉瞬便吞噬了洞窟中的一切,雷奔電譎之間,萬物融盡。
赤色汪洋中,唯有一個模糊的紫色身影,傲然屹立,周身磐石融成黑水,天空灼似赤銅,他依然堅定不移,屹立那處,鑠石流金的岩漿從他身上滾落,卻傷不到他毫厘,隻在滾燙的空氣中蒸騰出一圈淡藍色的光芒來,瑩瑩的撲在他頎長的身體上。
大腦宛如被鈍物重重撞擊,轟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瞬間綻裂,幻化成七彩琉璃,飄飄然碎成漫天的塵埃,洶湧而出。
連綿而漫長的記憶之線,仿佛被人疾速拽起,冰涼的手指滑著線上密密麻麻的紋路,酥麻之間,一把尋著了線的源頭,殘忍地將它從腦海中抽出。
好似針尖滑過皮膚,刺出一條細長的,淡淡的傷口。
痛楚永遠都是後知後覺的。
你是誰?
我等了你太久。從你還未醒過來時,我就一直在等你。
為什麼?
因為是你。
那我是誰?
******
清薄而幽長的香味鬆鬆縈繞在鼻尖,我陡然驚醒。
揉著惺忪的睡眼,我這才發現,我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床上。
窗外一片漆黑,屋外的合歡樹裏間或響起一兩聲一驚一乍的知了聲。桌上一支紅燭,燭光搖曳,當是整晚未熄,隻剩了一個底兒,一滴一滴粘稠而辛辣的燭淚已經凝固,厚厚的圍了一個圈。
我癡癡地瞧著那點點燭火,夢裏那轟天滅日的岩漿,炙臉焚麵的火舌,忽的就像水紋一般搖散開來,化作粼粼水波,嫋嫋消散。
不過是個夢罷了。我方才回過神,笑著搖搖頭,掀開被子,起身下床,隨手拈了件袍子披在身上,隻覺觸膚柔軟,一縷淡淡的香味圍繞了上來。
這才回頭瞧那袍子,雪白蜀錦絞銀絲長袍,不正是衛灼然昨日穿的那件嗎?
是了,昨夜我同他在藏書苑找書,也許我睡著了吧?
大夫人身子這兩年來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然而一入了年關,卻又舊病複發,且似乎愈加嚴重,憑我的醫術,應對起來已經有些勉強了,衛府眾人心急如焚,偏又請便了名醫,束手無策。昨夜我在藏書苑裏翻箱倒櫃地找了許久,想從一些古舊醫術上,找出一個調理胃氣又不傷身的法子來。
我吃力地搬著厚厚一摞書,朝書桌的方向搖搖晃晃地走去,忽的絆到櫃腳,一個踉蹌,就向地上摔去。驚呼還未出口,就被一雙有力的手環住,整個人被攬了起來,手裏的書卻無依無憑,嘩嘩啦啦撒了一地。
回頭一看,衛灼然正笑著瞧著我,“這麼晚了,還在看書?”
“是啊。”我點點頭,轉過身去看那一地散亂的書,氣惱地道:“好不容易壘成那一摞,又得重來了。”
“我來幫你。”他低低應承了一句,蹲下身子來同我一起撿著地上的書。
“這麼晚了,你又來做什麼?”我一邊收撿著書,一邊問道。
他凝而不答,隻顧手頭上的活兒,不一會兒,書又被他整整齊齊地疊好,放置於桌上。
我同衛灼然坐下,他這才拿起手裏的一本《青葙集》,微蹙著眉,問道:“你在找什麼方子?”
“近日來,夫人的身子狀況……實在是堪憂,”我猶豫著,低頭道:“我想來找找有沒有什麼古時的方子……”
衛灼然身子輕輕一震,放下手中的書,隨即又舒展開眉頭,淡笑道:“娘的病是這樣,這麼多年了,一直時好時壞的,你不用太過憂心,或許不久就轉好了。”
“但願吧。”我點點頭,見衛灼然眼中的憂慮之色一閃而過,這才醒悟過來,又好氣又好笑道:“不對,難道不應該是我來安慰你的麼?怎麼反過來了?”
“你這才發現?”衛灼然溫和的墨瞳裏閃著戲虐的笑意,“平日裏你倒是冰雪聰明,怎麼這會兒又這般不開竅?”
說我遲鈍?我笑著反駁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
“逞口舌之利。”衛灼然搖搖頭,將那《青葙集》遞與我,自己又另選了一本醫書翻閱起來,“我來陪你一道找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快上一些。”
“嗯,”我接過書,又問道:“你還未答我呢,這麼晚了,來這兒做什麼?”
衛灼然翻著那本醫書,淡淡道:“方才去你房裏找你,見你不在,就尋著過來了。”
“找我?”我抬頭看著他,“找我何事?”
他放下書,似是無奈地瞧了我一眼,又勾起唇角,綻出一個春水般的笑容:“平日裏你可是緘口不語,對他人了無興趣,怎生今兒個這麼多問題?這倒也巧,無怪乎我今日特別想找你說說話了。”
衛灼然的話逗得我莞爾一笑,“真的?想找我說什麼?”
“隨便說說罷了。”他低下頭去,繼續翻著手中的書,“不是什麼重要的話,以後再說也無妨,我們先辦正經事吧。”
“嗯。”我點點頭,認真地一本本翻看起來。
那時已是子時了吧,衛府上上下下都已歇息,隻剩幾個巡夜的下人四處走動,間或響起一兩聲狗吠,寂靜的宅子裏更顯遼闊空曠。
燭火昏黃,蠟油黏著,滴滴墜下,我不經意抬頭,隻見那亮光映著衛灼然溫潤英俊的側臉,黑影晃蕩,他殊不察覺,隻是微擰著眉,專心致誌地檢閱著手中的書籍。
“瞧著我做什麼?”他似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起頭來笑著問道。
“沒什麼。”我搖搖頭,埋頭看書。
衛灼然似是低低地笑了一聲,忽的伸手撩起我耳邊的垂發,幫我將幾束青絲挽到耳後,“你瞧你,”他略帶責怪地看著我,“頭再低點,頭發就給那蠟燭燒著了,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沒瞧見。”我抬起頭來對他笑道,心底驟然似被融融暖意包圍起來。
衛灼然朝我一笑,不再答話,複又埋下頭,繼續翻閱著。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漸漸體力不支,終於是感到無比困乏,開始昏昏欲睡。
“夏之?”
“……嗯。”
“你困了?”
他的聲音真溫和啊。像是……像是院子裏那株雪白的四月雪,好像……
“我送你回房吧。”
“……嗯。”
似被人打橫抱起,厚厚的袍子落在肩上,帶著淡淡的香味。
“今日本有許多話想跟你說,但一見著你,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
“罷了,明日沂煊約了去沱山踏青郊遊,早些歇息吧。”
沂煊是誰?是那呆頭皇子嗎?大夏天都到了,還踏什麼青?他真是個怪人……
可是好困。
好困……
那恍惚的香味又襲了上來。
******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
童真而嘹亮的聲音回蕩在密密麻麻、翠綠欲滴的楊樹林裏,微風拂麵,宛如飛來了一隻鮮豔的鶯兒,引得眾多樹枝紛紛為之折腰。
“你唱的那是什麼玩意兒?”一個清朗的聲音問道。
楊樹林間,一個紅衣小姑娘同一個紫袍少年追追跑跑的一路奔了來,那小姑娘紅衣似火,羊角辮上兩條粹銀絲帶迎風翩躂,一雙圓溜溜的烏黑大眼珠子轉來轉去,一臉機靈頑皮;
紫袍少年則是緞帶束發,豐神玉朗,眉目如畫,臉上掛著俊朗灑脫的笑容,迎風而立,說不出的神采飛揚。
“是夏之姐姐教我唱的。”紅衣小姑娘搖頭晃腦答道。
紫袍少年身子一滯,又幡然醒悟過來,似是極其不屑般,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難怪這般狗屁不通。”
“殿下!”二人身後傳來一聲不陰不陽的驚呼,回頭瞧去,一行人慢慢悠悠地跟了上來,為首的是個綠袍老太監,他急急走到那少年跟前,連連呼道:“殿下是在哪兒學的這般粗俗的句子?可要快快忘了好!要是回宮叫貴妃娘娘聽見了……”
“小明,你又來了。”紫袍少年似是心情不錯,嬉皮笑臉地拍了拍那老太監的肥腦瓜子,哈哈笑道:“那些江湖上的大俠們,不都是這樣講話的嗎?”
老太監急得暗自跺腳,“殿下您就別再做那什麼仗義江湖的夢了吧!老奴可真不懂您到底是怎生想的!放著好好的皇子不樂意當,非要去做什麼大俠!”
“華公公,你就隨殿下去吧。”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華公公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麵如冠玉的青衣少年,手握玉扇,步伐穩健,朝這邊走來,幾個低眉順眼的丫鬟有說有笑的跟在後邊。
丫鬟們瞧著那紫袍少年與老太監鬥嘴,都捂著嘴吃吃地笑將起來。
紫袍少年很快便沒了耐性,臉上的笑意不禁垮下來一些,他一轉身,拂袖而去,華公公識趣的閉了嘴,低頭微瞥著他,見他胡亂踢著地上的石頭朝前走去,沒走多遠,又忽的停了腳步,駐足凝望。
華公公不禁順著少年的目光朝前望去,那是一株不甚高大的白丁香樹,一樹雪白的細絨小花,落在入眼盡綠的楊樹林裏,甚是紮眼,花開的正盛,除了壓彎了枝頭的那些,還有零零灑灑落在地上的碎瓣。
一個白衣少女正半蹲著,烏發鬆鬆垂了一地,玉蘭般的素手輕捧一束瑩白如雪的小花,她滿心歡喜地站了起來,像是抱了什麼寶貝一般,朝眾人粲然一笑。
紫袍少年的背影立時變得僵直。
那少女白衣纖纖,生的明眸皓齒,一雙美目水靈清澈,典雅清麗;她緊緊抱著手裏的幾束剛撿的小花,似心無城府的笑著,一縷清冷而絕世的氣息卻從那纖薄的身子裏逸散開來。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華公公驀地想起明宇殿中的那些花花草草,也是姹紫嫣紅,開得正好。他上前幾步,替那紫袍少年撫平了衣後的褶子,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來。
******
“你撿那麼多泥巴花做甚?”宇文沂煊看我的眼神似有一絲詫異。
“這是白丁香。”我輕掬起一朵,放在鼻下聞了聞,素雅而清淡的香味瞬間便湧了滿頭滿臉,想起那年夏天,我同錦涼一起在公園裏談心,女孩子之間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雖然總是她在說,我在聽,但我卻是極開心的。
那公園裏也長了一棵白丁香樹,我還記得那天,細密瑩白的花朵落了我們滿身。
宇文沂煊不屑地“哼”了一聲,“這我當然知道,不過還是泥巴花一堆罷了。”
“殿下不稀罕,我卻稀罕。”我把那些瑩白如雪的小花鄭重地往懷裏攏了攏,不再理他,轉身朝衛灼然他們站著的方向走去。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是他跟上來了吧?
“真不知有什麼好稀罕的。”身後的少年神色鬱鬱,語氣卻是鬆軟了不少。
我沒有答他,剛走上那小土坡,一團紅色忽的衝進懷裏,低頭一看,卻是衛念瑤一把撲了過來抱著我的腰,“夏之姐姐,你總算來啦。”她仰起那鮮豔欲滴的小臉嚷道,“快來看我采的大蘑菇!”
我騰出一隻手來,輕笑道:“教你唱那采蘑菇的小姑娘,你還真采上了?”
衛念瑤用力地點了點頭,像變魔術一般,從身後“嘩啦”一下撒出一大堆五彩繽紛的蘑菇來,“漂亮吧!”她得意道。
我蹲下身來,撿起一株紅黃相間大傘蓋的蘑菇,仔細端詳一番,皺眉道:“念瑤,這蘑菇有毒,你可得快些扔了。”
“早跟你說過,你偏是不信。”衛灼然坐在不遠處的一間草庭裏瞧著風景,聽到說話聲,便轉過頭來,緩緩道:“如今你夏之姐姐也這樣說,你可是信,還是不信?”
“信什麼?”宇文沂煊這時也走了上來,疑惑地瞧著我們,身後跟著低眉順眼的華公公。
衛念瑤見他來了,便齜牙咧嘴地朝衛灼然做了個大鬼臉,然後從我身前趾高氣昂地走了過去,又不知去哪玩了。宇文沂煊不明所以,隻好莫名其妙地坐在衛灼然對麵的石凳上。
這小丫頭片子脾氣還真大。我笑著搖搖頭,也坐了過去,丫頭們連忙又擺上一些點心,遊玩了整整一下午,眾人的肚子不禁都有些咕咕直叫,當下一齊開動起來。
“這沱山楊林果然名不虛傳,真當是清新宜人,叫人神清氣爽。”我由衷地讚道,咬了口手裏香甜酥軟的桂花糕。
“可惜這山林子裏,除了鳥就是樹,還是無趣了些。”宇文沂煊俊眉一揚,懶洋洋道。
衛灼然擺擺手,示意丫鬟們四處玩去,然後朝他笑道:“你難得出宮一次,就別在這兒挑剔了。難不成非要來個什麼綠林大盜,讓你行俠仗義一番?”
“哈哈,”宇文沂煊大笑道:“如此甚好。可惜這林子裏荒無人煙,綠林大盜也無生意可做。”
兩人互相說笑一番,衛灼然忽從我手裏拿過一朵丁香,輕聲問道:“夏之,你手裏的可是白丁香?”
“嗯。”我朝衛灼然點點頭。
坐在我對麵的宇文沂煊正端著茶杯,輕抿一口,聽見我同衛灼然說話,他微微抬起頭來瞥著我們,蒸騰的水汽嫋嫋撲在他白皙的臉頰上。
衛灼然饒有興致地瞧著我,“你也不是愛花之人,這會兒撿這麼多丁香,莫非是有什麼典故?”
“叫你猜出來了,”我笑著放下那些瑩白小花,隻覺沾了滿手的清香,“這花叫我想起我的一位好友。她很愛笑,像這小花一般招人喜歡。”
“原來夏之也會喜歡人?”衛灼然故作驚訝地瞧著我,戲謔道:“你這丫頭,可真是有一顆六竅玲瓏心。”
我奇道:“為何是六竅玲瓏心?難道不應是七竅嗎?”
“說你遲鈍你還不信,”宇文沂煊在一旁笑個不停,忍不住插嘴道,“他是在說你一竅不通。”
“真的?”我疑惑地看著衛灼然,“你罵我做什麼?”
衛灼然連忙撐開扇子,輕咳一聲,“沂煊莫要胡說,我是說夏之什麼事都看得透徹,偏生對感情之事一竅不通。”
什麼一竅不通呀,我於夏之當年好歹還是有過男朋友的。我也懶得同他們爭辯,便低頭吃起點心來。
衛灼然卻當我真動了氣,他忙笑著解釋道:“其實這也無妨,木訥美人更招人喜歡,我就很是喜歡你。”
“啊?你說什麼?”我錯愕地瞧著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噗!”宇文沂煊身形一嗆,噴了一桌的茶水,侯在一旁的華公公趕忙上來替他擦拭著身上的水珠,嘴裏還念念叨叨地嗔怪著他。
他又抽什麼風?“你沒事吧?”我皺了皺眉。
衛灼然也關切地問道:“可有被嗆到?”
“咳咳……”宇文沂煊揚手一抹唇角的水,神色頗為古怪“我沒事,倒是你們兩個,情話也不必說給旁人聽吧?”
衛灼然這才明白他所為何事,搖頭笑道:“沂煊,你這可是誤會我了,我方才是在開玩笑呢。”
“玩笑?”宇文沂煊狐疑地看著衛灼然,又看看我,隨後不再多言,悶頭吃起糕點來。
原來是玩笑。我不知為何,心裏突然驀地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