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入天一角,誤結相思愁 第三章 落花時節雨紛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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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長安不常下雨,而每次下雨,總是伴隨著幾聲幹癟的雷聲,讓人心情煩悶。
這個國家名叫大燮,又名西燮。
它位於中華大地的中部,東方是另一個叫東齊的國家,東南方是梁國,這三個國家是八年前由前朝權臣割據分裂而成。正值亂世,各國之間紛爭不斷,西燮出兵攻打梁國已有二年,西燮與東齊之間雖然暫時相安無事,但人們總是能聞到一陣暴雨前夕的腥味兒。
長安正是西燮的都城。
我確定以及肯定我的曆史書上絕對沒有這個朝代,看來我不僅是投到了古代,而且還到了與前世軒轅界不一樣的時空。
“翠花!”遠處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停下手裏的活兒,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抬起頭來,看到我的哥哥於狗蛋興高采烈地朝我走了過來。
“說了不要叫我翠花。難聽死了。”等他走近,我不悅道。
我能走路的時候,便急急地走到村裏那條小河邊,想看看自己的樣子。
小河清澈見底,如月明鏡,映著小姑娘那尖尖的鵝蛋臉和白皙的皮膚,沒想到我竟然跟前世時長得一模一樣。
“啊……夏之……”於狗蛋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於狗蛋這時已經八歲了,他的身子依然瘦弱,一看就知道是長期營養不良的窮苦兒童。雖然麵黃肌瘦,但於狗蛋卻長得濃眉大眼,細看之下還有那麼些好看,跟我一樣,實在是不像他的爹娘中的任何一人。
當然,我也沒見過他爹。
這是我聽鄰居家六子叔叔的兒子小六子說的,那天他跟於狗蛋正在院子裏抓蚱蜢玩得歡,突然,於狗蛋把小六子推倒在了地上。
“你才是撿來的野種!”於狗蛋氣憤地大吼。
小六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狠狠瞪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地回家告狀去了。
小六子走遠後,於狗蛋才轉過身來,我躺在床上看著他,那年他不過也才三四歲,我對於他這麼小就明白野種這一詞的意思而感到驚訝。
他臉上分明掛著委屈的淚水。
於狗蛋是我娘親從外麵帶回來的,關於於狗蛋的身世,村裏有兩種說法,一種是娘親跟她以前的相好生的,那時二人正花前月下,結果那男人死得太早了,沒來得及娶我母親就掛了。另一種說法,就是於狗蛋是娘親從一個破廟裏撿回來的。不管事實究竟如何,於狗蛋總算是成了我娘親的兒子,他們孤兒寡母的,村子裏又很多閑言閑語日子很不好過。不久村上一個外號叫於酒鬼,一直沒娶上老婆的窮光蛋跟我的娘親過到了一起,於是又有了我。
當時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苦,雖然現在也很苦,但至少我跟於狗蛋沒有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經驗。好在我那麵慈心善的娘親奶水很足,於是她參加了當今衛貴妃的表哥,衛景宏丞相府的奶媽應聘大賽,以身強體壯健康無病胸部豐滿卻長相平凡年紀偏大不會被主子看上勝出,成為了衛府大夫人新生的少爺的奶媽。
娘親很少回來,家裏一般就隻有那天天醉的一塌糊塗的酒鬼爹爹和於狗蛋陪著我。偶爾她回來時,除了給家裏拿來一些錢,還會帶上一些主子們賞給她的稀奇玩意,比如我和於狗蛋童年時最珍愛的那個玩具——蹴鞠球。
那時候娘親的每一次回家,我跟於狗蛋就跟過節一樣開心地圍著她轉來轉去,娘親總是一會摸摸於狗蛋的頭,一會親親我的小臉,還會把家裏那些大白菜燒的噴香,那香味溢滿了一整個屋子,算得上是除了六子叔叔的肉餡大包子之外,我童年時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可我又很害怕娘親回來。每次她一回來,總少不了挨我那酒鬼爹爹的打。
酒鬼爹爹打人的理由不出一下三點:
一,嫌棄娘親帶了個拖油瓶於狗蛋。
二,嫌棄娘親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
三,嫌棄……
哦,沒有嫌棄了,第三點就是他喝醉了,總得發發神經。
我還記得我生下來不久娘親又懷孕了,似乎是要想繼續在這大戶人家裏當奶媽,就必須得不斷地有奶水。
我一歲半時,父親又去那衛府抱了一個女嬰回來,那天他的臉色十分的不好看,於狗蛋那時已經很懂事了,看繼父心情不好,便小心翼翼地應付著他,沒想到還是招來一頓毒打。
可憐的孩子。我坐在床上同情地看著他。
於是我們又多了一個妹妹,這個妹妹體弱多病,長得倒挺像我們的娘親,看她三遍記不住她什麼樣子。但她十分懂事,從會說話起就一副怯生生的樣子,惹得我心頭無比憐愛,於是很是疼愛她。
我生下來的時候,爹爹的心情還不算太差,好歹還仔細瞧了我幾眼,並給我取了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然而娘親再次懷孕時,爹爹每天做夢都夢到她生了個兒子以後好給他養老。於是,妹妹生下來後,他連正眼都沒瞧過她一眼,甚至連名字都懶得給她取了。
於狗蛋這時發揮了他作為哥哥的犧牲精神,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和妹妹。別他看長得瘦,力氣可不小,他走遍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打敗了村頭的每一個好鬥兒童。
而我,自然是八月能走路,一歲能說話,還經常出些奇奇怪怪的好玩點子給小朋友們,儼然一副神童模樣。
至於我們的妹妹,雖然沒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但沾了我跟於狗蛋的光,“於家三兄妹”,作為一塊響當當的牌子在村裏每個少年兒童的心中熊熊地豎立起來。
後來娘親終於是在衛府裏搏得了一席之地,正式成為了衛府的大丫頭,不用再每年生個娃來湊奶水了。雖然爹爹還有著再生一個兒子的心願,但娘親卻沒有再懷上過孩子。
當我長到四歲那年,爹爹又迷上了賭博。酒鬼爹爹變成了賭鬼爹爹。
一天,他從外麵回來,臉上掛著十萬分憂色。我猜他定是又輸錢了。
沒想到他這次輸的錢太多了,多到他怎麼湊也湊不上的地步。
他在家沉思了幾日後,在一個清早出了門,那時候天還沒亮,我睡在土炕上,於狗蛋在我身旁打著呼嚕。我隱隱約約感覺到爹爹牽起了我身旁的妹妹,帶著她一起走了。
我實在是困得很,便又抬起一隻腳壓在於狗蛋身上繼續睡了起來。
沒想到,那天他和妹妹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中午時分,小六子焦急地跑進我家的院子,大聲對屋內的我和於狗蛋嚷到:“狗蛋,翠花,你們爹爹死了!”
我一怔,拖著一臉恐慌的於狗蛋就往外跑。
小六子把我們帶到村裏的那條河邊。遠遠的,我就看見河邊圍了一群人,地上躺著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中年男人。
他身上已經泡得有些腫。手裏還緊緊攢著一錠銀子。
於狗蛋放聲大哭起來,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從他手裏費力地摳下了那錠銀子。
後來住在村頭的張老頭告訴我,那天天還蒙蒙亮,公雞都還沒開始打鳴,他正睡得香甜的時候被尿憋醒了,起來尿尿時,卻瞧見我那賭鬼爹爹牽著我三歲的妹妹走出了村外。
他正想叫住我爹爹問一問,這麼早的是要去哪裏。可剛上提褲子回頭一看,我爹爹和我妹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霧中。
村裏的人都說我爹爹把我妹妹賣了,而且還是賣了個好價錢,所以他手裏才會有那一錠沉甸甸的銀子。大概他賣完女兒,又喝的醉醺醺的,一不小心就摔到河裏,淹死了。
聽到噩耗的娘親告了假,匆匆忙忙地從衛府趕了回來。她一進屋,就撲倒在我那已經冰涼的爹爹的屍身上,眼淚像掉了線一般落下來,一旁的於狗蛋也放聲大哭起來。
我想起我這集酒鬼、賭鬼於一身的爹爹,雖然他經常毆打於狗蛋和我娘親,但從來沒有打過我,對我也還算好。我的眼眶也紅了。
我掏出那一錠銀子,遞到娘親的手上。我從生下來到現在還沒見到過這麼大一錠銀子,它是用我那可憐的妹妹換來的。
娘親顫巍巍地接過銀子,依然是癡癡地盯著爹爹的屍身。看來她真的是很愛爹爹的。
後來,娘親抹幹了淚水,用這錠妹妹換來的銀子去還了爹爹所欠的賭債,剩下的錢給爹爹下了葬,然後將我和於狗蛋托付給了鄰居六子嬸嬸,便回衛府去了。
娘親回來的次數更少了,我知道,爹爹死後,她的心也死了。
家裏隻剩下我和於狗蛋兩人。我經常和他一起回憶我們那可憐又懂事的妹妹,她甚至還沒有給取上個名字,就被賣走了。沒有人知道她究竟被賣去了哪裏。
經過這場變故,我終於認清了一個現實,曾經那個科技發達有電腦有手機的二十一世紀已經離我遠去了,我成了一個所謂的古代人,而且是一個很窮的古代人,不再是曾經那個衣食無憂的歐陽家大小姐了,為了生存下去,我開始幫一些鄰居家打掃衛生,以時辰計算費用,成為了一個收費低廉的鍾點工。
於狗蛋也越來越懂事,六歲的他就開始去村上的地主家給地主燒柴,雖然年紀小,但做起事情來一點兒也不含糊。我本來不怎麼喜歡這個土裏土氣的哥哥,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終於也被他感動了。
那天,我正坐在院裏喂家裏那隻老母雞,就見於狗蛋頂著一張被煙熏得如碳的臉走了進來,他大概發了工資,憨憨的臉上掛著藏不住的高興。
他的工資隻有五枚銅錢。我曾不止一次地咒罵過那個姓周的地主,罵他壓榨童工,沒有同情心,而於狗蛋總是站在旁邊憨憨地笑,還說他不覺得五枚銅錢少。
“翠花,你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他把他那張烏黑的臉頰湊進我,兩手背在身後,故作神秘地說。
“說了別叫我翠花!”我的潔癖又發作了,一把推開他,“先去把臉洗了!看你髒成什麼樣子。”
於狗蛋不死心地再次靠近我,臉上依然掛著憨憨的笑容,“你先猜猜,猜著了我就去洗。”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每次他發了工資,都要給我買幾個肉餡的大包子,還傻乎乎地故作神秘,以為我猜不出來。
“不就是大包子嘛!”我不耐煩地說道。
於狗蛋興奮得眼睛發光,“你猜錯啦!”他開心地大笑起來,然後從身後拿出了兩樣東西。一件仍然是肉餡大包子。
然而另一件,卻是一根跟我這翠花的名字一樣,俗得要命的花發卡子。
我端詳著這發卡子,心裏很是嫌棄它。
於狗蛋又說道:“我看王二家的王小丫頭上也別了個這東西,你長得可比她好看多了。”他的臉突然有些紅,“別上肯定更好看。”
我愣了,心裏突然泛起一股暖流,眼前的於狗蛋那張被煙熏得烏黑的臉也變得清秀好看起來。我接過他手裏的卡子,往我的羊角辮上一別,笑著問他,“怎麼樣?”
他大概是第一次見我笑得這麼甜,也愣了,“好……好看。”他結結巴巴地說,又把另一隻手上的那個大包子遞了過來,“翠花,你吃……”
我沒有糾正他的這一聲翠花,又接過他的包子,高興地啃了起來。
今日的肉包子有點油,我突然吃得一陣反胃,就把包子裏頭的肉餡摳了出來,扔在了地上。
吃完之後,我進屋去給於狗蛋打水洗臉,等我端著臉盆從屋子裏走出來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於狗蛋正蹲在地上,手裏拿著那團我扔掉的肉餡,嘴裏砸吧砸吧一臉享受的吃著。
我手裏的水盆“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不管於狗蛋是如何千方百計向我解釋他是不想浪費糧食還是一時精神錯亂才會撿地上的東西吃,我都沒有理他,我的腦海裏總是想起,前幾次他領了工資請我吃包子時,他從來沒有給自己買上過一個。
我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於狗蛋笨拙地安慰著我。
從此,我對於狗蛋這個哥哥死心塌地,從心底裏覺得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比他更好的哥哥。我甚至還重新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於子謙,意思是謙謙君子,希望他能變得聰慧一些,這樣才能不受無良地主的欺負。
那時我在地上寫下“夏之”“子謙”這四個字,正欲教於狗蛋寫自己的名字,他卻驚奇地問道,“翠花,你怎地會寫字?”
我突然想到,我作為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兒是沒有機會學寫字的,於是尷尬地對於狗蛋說,自己是在街上看那些牌坊學的。
於狗蛋連連稱奇,不出一日,他這個大嘴巴就把我會無師自通寫字的事情告訴了全村。
他驕傲地說,他的妹妹於翠花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最漂亮的姑娘。
我又多了一項賺錢的工作:寫對聯。我神童的名氣更響了。身後多了一堆掛著鼻涕髒兮兮的男童粉絲。
然而於狗蛋是朽木不可雕也,不僅是依然不長記性的叫我翠花,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沒有記住。
過了幾年,我七歲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院子裏洗衣服,於狗蛋剛剛散工回家,幾個穿著綢裙的女人走進了我們的院子。
其中一個名叫淩雪,長得十分麵熟的女人告訴我跟於狗蛋,我們的娘親得急病死了,臨死前求了衛夫人照顧她苦命的孩子。
娘親終於是去了。這輩子她過得很苦。
我心裏一陣悲痛,一滴眼淚從鼻尖上垂了下來。
一旁的於狗蛋卻沒哭。
那個淩雪又說,衛家大夫人雖然是允了,可是二姨娘又說家裏下人夠多了,隻差一個給她那一歲的兒子作伴的伴童,問我們兩人中到底誰去當這伴童。
我正猶豫著,平時一向憨厚呆傻的於狗蛋卻突然機靈起來,他一把把我推向那群女人,朗聲說:“我妹妹去吧。她很聰明的,沒人教就會寫字呢!”
我大驚,連忙退了一步,對眾人說,“還是我哥哥去吧。他身體好,能做事,為人又老實。”
我知道於狗蛋是想讓我進衛府裏過好日子,又想起這幾年裏他對我的好,我決定拚了命也要讓他進衛府。
那個淩雪卻沒有答我們的話,她仔細端詳了我一會,說道,“你生下來那會,我還抱過你呢。”
她忽而又垂下了眼瞼,“你娘親是個好人,可惜去得太早了。”
我恭恭敬敬地低下頭,“淩雪阿姨,就讓我哥哥去吧。他雖不識字,但心眼好,定能照顧好小少爺的。”
淩雪又盯著我們瞧了幾眼,最後,她卻牽起了我的手,笑著對我說:“還是帶你去吧。你這般聰明伶俐,不該在這鄉下過日子。”
於狗蛋大喜,連忙跪下磕頭叩謝這群女人。
我心裏卻恨透了這個叫淩雪的,雖然她是一片好心,但我仍然感到十分憤怒。
正欲發作,於狗蛋卻湊到我身旁,睜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柔聲對我說,“夏之,你就聽哥哥這一回吧。”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叫錯我的名字,我愣了。
他又說,“你有空時回來看看我就好,哥哥會一直在這等你的。”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於狗蛋又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小臉,“等你出息了,哥哥享你的福啊。”
我終於是沒有掙紮,任由淩雪牽著我的手走了。
然而我總是一步三回頭,每次回頭,我都看見於狗蛋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麵。他見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就傻傻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