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難見的陽光懶散的灑在蕭瑟的大地上，為其披上一層朦朧的柔和。驅散了連日而來的陰沉，溫暖了久經嚴寒的心。
    京都北郊的那片梅林，經過半月的寒風的洗禮，早已展開了傲人的花資。淡淡的粉色成片相連，散發著清冷的寒香，將整個遺塵居輕輕簇擁。
    唐無心按冷如煙的意思在院子裏那棵已過百年的梅樹下擺上一張案幾。本想再焚上一爐熏香，但冷如煙說會壞了這滿院的寒香，便作了罷。
    在唐無心不解的目光中，冷如煙抱著那塵封已久的琴盒來到案幾前。
    因為內力的護體，即便是在寒風凜冽的冬天，冷如煙穿的也稍顯單薄，隻有那一身霓裳，豔紅如舊。
    風天行雖然也喜歡水芙蓉那樣妖冶的美人，但更偏愛清雅的氣質。
    以前為了迎合他的喜好，在靜王府裏，她的衣著雖然精致，卻大都是些素雅不張揚的淺色衣裝。
    然而，作為以舞冠名的她，最愛的卻是這豔麗的紅，如滴血的夕陽般。
    將琴盒置於案幾上，小心翼翼的自裏麵取出一把通體如墨的古琴，十指纖纖，細細地撫過那一根一根的琴弦，仿若生命裏的無價珍寶一般，冷如煙的臉上蕩著如水的溫柔。直至指尖撫過琴尾處那用古篆刻著的“相思”兩字，及旁邊用以點綴的一支雪梅，那雙盛滿溫柔的明眸中才染上一層淺淺的憂傷。
    淡淡的溫柔，淺淺的憂傷，總是冷清漠然的眼睛裏，帶著三分緬懷，七分澀然。
    這不是她平時認識的那個冷如煙，那個冷心冷情的女子。看著這樣異樣的冷如煙，唐無心難免會感到意外，但更多的，是好奇。
    有多久沒有彈過琴了呢？冷如煙想。自十六歲那天，她便將這琴鎖進了櫃子裏，封在了記憶深處。算一算，也快四年了吧。時間過的真快，會退步是一定的吧……
    沒有理會一臉好奇的唐無心，冷如煙輕輕撥了撥琴弦，飄出幾個零碎的殘音，試了試琴，調了調音，然後露出滿意笑容。
    起手，落指，弦動，聲起。
    一曲纏綿的旋律自她青蔥白玉般纖長地指尖溢出，一個哀怨的聲音伴著琴聲放聲高歌：
    桃花百樹，擦肩十年，梵音一聲。
    紅塵萬丈，我看不破他；
    情絲千縷，我掙不破他；
    輪回百世，我不想掙出；
    擦肩十年，我不想看破。
    梵音一聲，我淚流滿臉。
    身姿款款，輕吟淺唱。
    入紅塵之前，不曉世事；
    入紅塵之後，青衫隱隱。
    琴聲哀怨，似訴似泣，歌聲纏綿，讓人揪心。
    前世，青衫隱隱水迢迢；
    前生，朱砂紅豔眼如水。
    苦苦修煉，終究修出個女兒身。
    據說後世，有一個女子，她一生便是還淚。
    我低頭斂目，我重蹈前生的覆轍。為後世留下一個覆轍。
    紅塵梵音，還淚頓悟，
    輕歌曼舞，垂目一笑。
    不過是紅塵萬丈，梵音一聲。
    你我十年百世，相思成灰。
    紅塵梵音，半生情緣，半生相思。
    歌聲漸漸停歇，琴聲也慢慢淡了下來，直至消逝。然，那輾轉悱惻，哀怨纏綿的傷悲卻久久回蕩在整個落塵居，難以平息。
    唐無心呆呆的站著，眼裏染上薄薄的水氣。她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苦苦地追尋，然而每一次，她都隻能悲傷地看著那個毫無留戀轉身離她而去的背影，越來越遠，悄悄地流下一滴眼淚，然後繼續再追……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多情善感的，甚至如她的名字一樣，無心……無情……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裏此刻卻堵得慌，就連呼吸，都微微地抽痛著。
    淚，終於還是滑過了她秀麗的臉龐，滴落塵埃。心卻越來越感到窒息……
    “無心……無心……”
    一個清冷的聲音穿過層層迷霧，將她從沉浸的哀傷中拉了出來。
    毫無防備地落入一雙帶著戲謔的美眸中，唐無心嚇得猛的後退了兩步，腳下一個不穩，險些摔倒。幸得冷如煙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才不至於出醜。
    可惡！唐無心心下懊惱，看著一臉笑意的冷如煙，臉上滿是窘迫的桃紅。斂了斂心神，稍稍退離了冷如煙幾步。
    “嗬嗬，想不到我們的無心小姐，也是個性情中人呢。”冷如煙笑得有些曖昧。其實她也沒想到唐無心會掉淚，大概，她的背後，也曾有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哼……”唐無心故意冷哼一聲，不去理會冷如煙眼裏莫名的笑意。抬起左手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嗬嗬……”看到唐無心的幼稚的動作，冷如煙笑得更加開心，隻是也沒有故意為難她。
    “小姐，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曾經對某個人也愛得很深刻？”唐無心板起臉來，一臉嚴肅地問。
    “啊？”冷如煙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愣了片刻，隨即捧腹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無心你……怎
    ……怎麼……怎麼會這麼想……哈哈……笑……笑死我了……哎喲……哈……肚子……疼……”笑到最後，冷如煙已彎下了腰，就差沒在地上打滾，豔麗的容顏因為痛苦顯得有些扭曲。
    看著笑得沒心沒肺的冷如煙，唐無心額際冒出了幾條黑線。算她的錯，問了個白癡問題，可是有那麼好笑嗎？笑吧笑吧，最好笑死算了！
    好不容易，冷如煙止住了笑聲，慢慢站了起來，看了一臉臭臭的唐無心，稍稍收斂了一下。
    “對了，怎麼最近都沒見兩位小姐來訪？以前都是三五天的來一次，這都快一個月了。”唐無心見冷如煙不再取笑於她，便找個話轉移了話題。
    聽了這話，冷如煙輕輕蹙了蹙眉。
    “剛過了除夕，靜王府裏肯定忙得緊，她們怕是脫不了身。等忙過這兩天，該是又沒清閑日子過了。”
    “小姐說是這麼說，其實也想念得緊吧。我看你每次和兩位小姐撫琴，和歌，起舞的時候，可是開心得很啊！我們這府裏上下都是些粗人，哪懂得小姐你們這些個風花雪月，風雅之事。”說完唐無心掩嘴偷笑。
    “好啊，死丫頭，我不取笑你，你倒反過來取笑我？想造反啊！”冷如煙說完佯裝要打唐無心，兩人追得滿院子的跑。
    “小姐小姐……”
    兩人正玩得歡，唐無心花錢買來的小丫鬟綠兒匆匆的聲音打斷了她們的嬉戲。
    “什麼事？”兩人聞聲停了下來，唐無心問道。
    “稟小姐，外麵有個自稱侍琴的姑娘，說要見小姐！”綠兒回答。
    “侍琴？她怎麼來了？”冷如煙疑惑，心下升起一股不安。“帶她到前廳，我馬上過來。”
    “是。”綠兒領命退了下去。
    “小姐……”唐無心有些擔憂，直覺告訴她，這不是好事。
    “先去看看怎麼回事再說。”
    冷如煙冷靜下來，舉步朝前廳走去。
    唐無心則跟在她身後。
    沒多久，冷如煙和唐無心就來到了前廳。
    綠兒見她們欠身行了禮，便退了出去。
    大廳中間，一個身著青色碎花裙衫靜靜的站著，手裏抱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箱子，臉上透著幾分焦急，幾分恐惶。
    “侍琴，你怎麼來了？”冷如煙不解。
    “小姐！”侍琴喚了一聲朝冷如煙跪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我已出了王府，早已不是你的主子了。你這大禮，如何行得？!快快起來！”冷如煙說完用眼神示意唐無心將她扶了起來。
    “在侍琴心裏，您永遠都是侍琴的小姐！”侍琴雖然在唐無心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但仍不忘表明自己的心跡。
    冷如煙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她本不願和靜王府多扯上關係。不想和侍琴在這個問題行爭辯，便問道：“侍琴，你雖是靜王府的丫鬟，但府裏規矩不得隨意離府，你來此所為何事？”
    “小姐，侍琴是受水芙蓉和梅若雪兩位小姐所托，將這個交給你的。”侍琴恭敬地遞上手中精美的檀木匣子。
    “這是？”水芙蓉和梅若雪送給她的？是新年禮物嗎？冷如煙滿心疑惑地結果匣子。這小匣子比看起來的要沉的多，裏麵裝的會是什麼呢？
    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冷如煙將匣子放在身後的茶桌上，打開，這是……
    匣子裏用薄薄的小木板分成大小不等的三份，裏麵裝了淨是些貴重的珠寶首飾和一疊厚厚的銀票。
    看到這些東西，冷如煙的大腦嗡的一聲被震得一片空白，身子不可抑製的晃了兩下，嚇得唐無心和侍琴連忙上前扶著她。
    “小姐！”
    “小姐！”
    侍琴和唐無心同時驚叫出聲。
    “我沒事。”冷如煙慢慢地斂回心神，穩住身形，離開了兩人攙扶的手。
    顫著手，自那檀木小匣子立取出一支做工精細卻不奢華的白玉梅花簪，和一隻華美精致的翡翠琉璃鐲。這兩樣東西原是那兩人視作比生命還要貴重重的飾物。並非因為它們的名貴，而是因為這是風天行專門找人根據她們的氣質專門訂做的。雖然對風天行來說這可能隻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但是對她們卻有著非凡的意義。那是一個美麗的憧憬，一個她們永遠遙不可及的夢。她們一直十分珍愛，從不離身。可是現在……
    “她們……怎麼了？”冷如煙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小姐，兩位小姐在除夕的前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和新來的輕揚小姐發生爭執，甚至大打出手，不巧被路過的王爺和王丞相看到。輕揚小姐是新進府的，正得寵，王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若雪小姐一個耳光打在她的臉上。輕揚小姐便乘機撲進王爺的懷裏控訴，芙蓉小姐見王爺氣得不輕，忙為若雪小姐辯解了兩句，不想那輕揚小姐哭得更厲害，王爺一氣之下就……就……”侍琴說到這裏吞吞吐吐，說不下去。
    “就什麼？你倒是說啊！”唐無心催促道。真是急死人了！
    “就……就……”侍琴偷偷瞟了瞟麵無表情的冷如煙，一咬牙，道：“就把兩位小姐送給了王丞相！”
    “你說什麼？”冷如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侍琴剛才說的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王爺把兩位小姐送給了王丞相。”雖然不忍，但侍琴還是堅定的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自己也忍不住撇開了頭。
    “那……她們現在……”冷如煙顫著聲音，最終也沒能問出完整的一句話，她害怕，害怕知道意料中的答案。
    王為之，當今皇上最寵愛的賢妃的父親。因為當年擁護新皇登基有功，故拜為丞相，位居廟堂之首。此人陰險狡詐，做事心狠手辣，自恃功高勞苦，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與靜王分庭抗禮，就連皇上，也一時拿他沒有辦法。
    不過這些，都是廟堂上的事，與她們這些平民百姓沒有多大關係。然而，這王為之在坊間的名聲卻更勝於朝堂。
    坊間流傳著這麼一句話，“寧嫁乞丐郎，莫進丞相府。”說的正是王為之。坊間的人都知道，王為之雖貴為丞相，但在房事上卻有著特殊的癖好。凡是出堂去丞相府的姑娘，第二天被送回來的時候往往都是遍體鱗傷，隻剩一口氣，而更多的，卻是有去無回。可是礙於他顯赫的身份，被他指名的人卻沒有拒絕的餘地，所以每年命喪在丞相府的煙花女子，不計其數。不過憾然一歎，又有誰會去在意那些美麗的生命呢？不過是些身份低賤的風塵女子。
    “兩位小姐第二天便被送了回來。隻是……隻是……回來的是……”侍琴開始哽咽，回想起那天的那一幕，眼眶不住地紅了起來。
    “那天，是除夕，原本大家都挺高興準備著過年。然後門口來了兩個人，說是奉丞相之命，送回兩位小姐。我一聽忙跑去前廳……沒有看到兩位小姐，隻……隻有兩張草席，隨意的裹著……王爺……命人打……打開草席，從裏麵滾出來的竟然是……是……是赤身裸體的兩位小姐，全身上下……都是……都是慘不忍睹的傷痕！若雪小姐的喉嚨上……插了支簪子，而芙蓉小姐……舌頭……已經咬斷……仵作說……兩位小姐……是不堪受辱……自絕而王……可……可是，根據傷痕……兩位小姐……不止是生前……甚至是咽氣了以後，那群畜生都沒放過她們……小姐，兩位小姐的淒慘的模樣，侍琴這輩子都忘不了！”侍琴說完掩麵而泣。她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人。她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可是至少，她還有良知！
    唐無心早已怒火衝天，心下早已把王為之那王八羔子罵了千萬遍，想著定要他不得好死。
    冷如煙至始至終都是麵無表情的聽著，隻有袖子下那從緊握拳頭的指縫間滴出的鮮血泄露了她的情緒。
    “她們還留了什麼東西給我嗎？”冷如煙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火灼傷了喉嚨。
    “哦，對了，芙蓉小姐有封信讓我交給你。”侍琴手忙腳亂地擦幹眼淚，從懷裏摸出一個黃色的信封，上麵沒有任何字跡。“芙蓉小姐還說，莫忘了當初你離府時答應她們的事。”
    出府前答應她們的事？
    “如煙，這輩子我們怕就隻能是這樣。隻有你，如果可以的話，好好活下去，代替我們去看看那外麵的大千世界。就算隻有你一個人，起碼我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活著很好。如煙，答應我……”
    冷如煙的神情有些恍惚，眼前，出現的兩張傾城的容顏。
    顫抖著伸出鮮血淋淋的手，接過侍琴手中的信，慌亂地拆開。娟秀有些潦草的字體，看得出這信是在慌亂之間匆匆寫的。
    “嗬……嗬嗬……”冷如煙看完信發出一陣淒厲的慘笑，任憑手中的信紙飄落，朝著門外走去。
    “小姐！”
    “小姐！”
    又是同時的兩聲驚呼，唐無心和侍琴擔憂地看著那個淒涼的背影，再看向那張飄落地上的白紙上，隻見上寂寥的躺著八個字：
    隻願來生，再結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