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美妙的體驗，給皇帝大人上了生動的一課。他的思緒立馬從連日來的不快當中解放出來，看得開了。介甫先生，司馬光先生，高太後……這些人，就像是一場暴風雨，在他的世界掀起的波瀾，有了別開生麵的味道。
    不得不感歎一下女人的懷抱，得是造物主經過怎樣的精心設計，才能如此。
    趙頊心花怒放，興奮像導火索一樣，將他近來古板的身體又一次點燃。
    夜半，萬籟俱寂。
    在他的單身宿舍，醒來後，困頓像被踩扁的氣球，不會在眼前來回地晃了。
    趙頊就跟丫頭聊天。
    沒有被刻意提及的主題，隻好天馬行空一番，意識流一番。
    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能不能跟我交待一下？交待清楚了，不然下次再想靠著你的懷抱睡覺，都覺得不好意思啊！
    年輕的皇上很幽默。給麵前站著的丫鬟掃除了所有的心理障礙，她不那麼害怕了，突然發覺在皇宮裏邊，越是高貴的人，就越是平易近人。這個大宋朝最有權力的人，怎麼一點皇上的派頭都沒有？再看看那些被閹割了卵蛋的太監們，真是一群人渣啊。在權勢麵前他們永遠像狗一樣，活得低三下四，而在對待像她這種沒有任何地位和權力的宮女，就擺起了一副大爺的臭架子。
    奴婢姓陳，沒有名字。
    怎麼會沒有名字？
    奴婢還沒有到四歲，就被父母給遺棄了，那時隻有個乳名，是父母為驅鬼除魔保平安才給取的，要能唬住鬼神，乳名就得取得醜陋點，難聽點，所以……不好意思跟皇上說。
    哦，苦命的孩子啊，父母為什麼要遺棄你？
    奴婢四歲那年，故鄉滄州鬧了很大的一場災荒，由於家裏窮得吃不上飯，才被遺棄的。我隻是記得，那以前，父親是個屠戶，四鄰街坊都叫他陳屠戶。陳屠戶殺豬很有兩下子，我很小的時候見過，還被嚇哭過，看見白刀子從豬脖子旁邊竄進去，隻一下，等紅刀子出來，就看見豬血像噴泉一樣噴灑了一地。
    皇上就嬉笑，嗬嗬，你家還是個殺豬的，沒想到啊，我在這皇宮裏，可從來沒見人殺過豬，一定很刺激吧！
    陳宮女看見自己又把皇帝逗樂了，就說是啊是啊，剛開始還有點怕，到後來看多了，再看，就隻是覺得好玩，覺得刺激。
    姓陳的宮女嬉皮笑臉，她心情很舒暢，跟皇帝講述自己離奇的身世，居然一點也沒有表露出悲傷的神色。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後來就是那一年的災荒，家裏沒有什麼吃的了，全村人沒有再願意養豬的。想想看，人都吃不飽，哪還有東西留給那些畜生吃？
    自此，陳屠戶賴以養家糊口的技術在整個滄州都沒有了一點用武之地。無奈中，一家人隻好逃荒去了。
    聽說開封人民很富有，不愁吃穿嘛，陳屠戶就決定跟村裏的其他一些逃荒者，一起逃往開封。一路上，有很多人家，因為實在太饑餓，沒有辦法就易子分食。易子分食，不忍心將自家的小孩煮了吃，就跟其他人家交換一下，這樣吃到嘴裏的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想到吃下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心裏就不會太難過。
    趙頊的思緒被牽扯住，有點兒緊張。易子分食，哪一年的杯具？北宋居然還發生過如此慘絕人寰的事情！
    宮女接著說，後來他們到了開封，她眼睛賊亮，看到大街上賣糖葫蘆的，涎水流下來了，那個從前一直吃，一直吃不膩的小吃，跟陳屠戶要，說還是想吃。父親轉過頭去，跟麵前懷抱著弟弟的母親對望了一陣，看見女人點頭表示默許後，就走上去從女人懷裏接過孩子，女人遲疑著，在大街上揭開衣襟，從裏邊的紅色小肚兜的口袋中掏出一錠碎銀，還在猶豫著，最後下定決心，交給了在一邊流著涎水的小女孩。那是他們全部的家當。
    小女孩去排隊買糖葫蘆，高高興興地走了，走的時間不長，也就幾分鍾的功夫，吃完擦過嘴，再回來找父母，原來站立的那一塊地方已經沒有了陳屠戶跟那個抱著小孩的女人。
    小女孩很蒙，以為是父母找不到她，去過附近的其他地方找，都不見那三個人的蹤影。後來在開封大街上流浪了一個月，找了一個月，還是沒有父母的消息。
    那時，她就明白了，一路逃荒過來的家人，很可能當自己是累贅，就將她如瘟神一樣送走。這樣，也許對那一家人來說，以後生活的負擔會輕一些。她得感激父母，沒有在易子分食的災難當中，將她送與別人煮了吃掉。
    後來呢？
    她在開封四處流浪，以討飯為生，勉強過活。
    再後來呢？
    稍微長大一點，就憑一點聲音方麵的天賦在大街上賣唱，成為一名野路子出身的商女。
    再後來呢？
    被一個官老爺碰到，他收養了我。
    再後來……宮女麵色凝重了，終於不再佯裝輕鬆，心底像有一股暗流，在慢慢湧上心頭，刺激著喉嚨，想要哭出來，不願提及的段落裏，是比前麵講到的經曆更加不堪回首麼？
    就說到最後，她由於意外，再次出走，輾轉奔波，居然進了皇宮，成了一名侍奉皇帝起居的宮女，真是世事難料啊！
    乍一看，這麼一個普通的宮女，她的身世，經曆，故事，居然如此離奇。
    終於不再說話了，場麵冷靜下來。
    趙頊一直認真聽著，他急於了解下文，就在不停地跟這個平凡女子問，後來呢？後來呢？
    意識流就到這裏，不再天馬行空了，交流有了實質的內容，宋神宗了解到一個侍奉自己的宮女。她的內心世界或許從來就不曾向別人敞開過，而現在，居然跟她聊天，從半夜一直聊到了天亮。
    依然有太多的故事，對那麼一個平凡的女人來說，生活可真比他這個無憂無慮的皇帝刺激多了。
    相比之下，趙先生覺得自己很窩囊啊，想變法，高太後說不準，司馬光說不準。後來就不想變了，王安石，就那個介甫先生，居然還在說不準不變。
    趙頊甚至在想，如果能換的話，他情願跟眼前的宮女換一下，要他嚐盡世間的所有辛酸，所有悲喜，去做個流落街頭的商女也好，這樣的話，至少她想唱什麼的時候就唱什麼，不會有很多人緊跟在後麵，一口一口的唾沫星子淹死他，對他橫加指責，說他唱得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