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的隊伍還沒有來。
    赤煉山莊的大堂已坐滿了人。
    這時候，還不間斷的有客人前來。
    莊裏的下人通報了一批又一批。
    門外迎客的門撲要的臉都要僵硬了。
    接收賀禮的仆人也幾乎都要腰彎斷了。
    接近餉午的時候，人總算變得少了些。
    守門的門仆忍不住鬆了口氣，向著旁邊的同伴道，“這下，可算清淨了。”
    旁邊的人喘了口氣，將賀禮交由其他人拿了進去。
    然後方才道，“是啊，今兒個是個大日子，人當然多了。”
    說完，那仆人突然驚呼一聲，道，“你看——”
    那門仆抬眼一看，隻見前方隱隱走來兩個人。
    最前麵的是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
    這老人身形很瘦。
    瘦的幾乎隻剩下一層皮包骨，
    然後，這老人也有一雙形如枯木般的手。
    可是，當門仆對上老人那雙眼睛的時候，心卻沒來由地露了一拍。
    那老人身後跟著一個青年公子。
    那公子穿著最簡單的布衫。
    他的臉也是極平凡的，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在普通不過的人，身上卻有一種氣質。
    特別是當你對上那一雙眼睛的時候，你的視線就再難移開。
    此刻，這兩個人已慢慢走到了門仆的麵前。
    身後的青年已遞上了賀禮。
    此刻門仆方才如夢初醒，向著笑道，“老爺子，且隨我去前廳吧。”
    那老人點點頭，道，“勞煩小哥前麵帶路了。”
    門仆轉身，所以並沒有看見，老人抬頭望著門上的匾額的時候，眼裏一閃而過的陰霾。
    當那門仆回來的時候，旁邊的人忍不住道，“剛才那位公子，我看著怎麼挺麵熟的？好像在哪裏見過。”
    門仆聽了，也忍不住皺眉道，“你別說，我也覺得聽麵熟的，可是在哪裏見過呢？”仰頭冥思半響，最終氣餒的搖頭道，“管他是誰呢，我們站好自己的崗位就好罷。”
    ——
    “你很緊張？”直到門仆漸漸走遠，歐陽戈才開口道。
    然後他抬頭，就望見青年那張平凡的臉。
    青年低頭，那雙清澈的眸子一動不動的望著他。
    然後，他的眉頭突然微微皺了皺。
    歐陽戈緩緩道，“既然你已決定走上這條路，就已知道，此刻已無回頭可言，何況……”他抬起頭，望著青年，緩緩開口道，“難道，你還想再被欺騙一次，被背叛一次？”
    聽了這話，青年的臉突然有些蒼白。
    歐陽戈輕歎一聲，道，“難道你還不明白，他是皇帝的人。其實，你心裏也比誰都清楚，他接近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青年身子突然輕輕地顫抖。
    他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蒼白的厲害。
    然後隻聽他厲聲，道，“夠了。”
    那一刻，他眼裏，流露出絕望的哀痛，然後他開口道，“我會聽你的。拿回，原本來屬於我的一切。”
    包括這皇位，這萬裏江山。
    他不能忘，那被血染的城門，以及慘死的父母。
    他如何能忘，那血海深仇。
    聽了這話，歐陽戈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他突然溫柔道，“這就對了。”
    ——
    ——
    此刻整個山莊都圍繞在一層喜悅熱鬧之中。
    可是這份熱鬧卻不屬於一個人。
    單曦躺在樹下。
    他半眯著眼睛，望著天邊的豔陽。
    此刻他心裏覺得很亂。
    他很煩躁。
    琴陵已走了有些日子了。
    他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便消失了。
    像一陣風般。
    單曦知道琴陵去了哪裏。
    可是他卻沒有去追。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麼麵對琴陵？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以什麼心情去麵對他。
    他知道，當真相袒露那一刻，他們，就再難回到從前。
    他心裏雖然苦澀，雖然難過。
    可是卻也沒有辦法。
    誰都強不過命運。
    誰也都改變不過命運。
    他從不曾相信命運。
    可是此刻，他卻又不得不像命運低頭。
    我們誰，逃得過命運？
    苦笑，然後喝酒。
    他曾想要將琴陵從那個泥沼中拉出來。
    可是卻不知道，正是自己，將他推入了更深的深淵。
    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見琴陵的時候的樣子。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琴陵。
    他震撼。
    不是因為那絕世的容貌。
    而是，他眼裏淡淡的哀。
    以及，他突然爽朗不加掩飾的笑
    很多年後，單曦想，或許，當看到那純淨的笑容的時候，自己就已愛上了吧。
    隻是那時候，自己還不知道。
    所以，後來，才會那麼堅決的要將他從那個泥濘中解救出來。
    琴陵給了他太多的震撼。
    這種震撼中有帶著欽佩和疼惜。
    搖頭，驅散腦子裏的那些煩人的想法。
    然後，單曦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回頭，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著一件火紅的衣服。
    此刻，他正形色匆匆的向前走。
    望著那個人，單曦忍不住開口叫了一聲，“大哥”。
    然後，他就看到那人蒼白的幾乎透明的臉。
    沈崇宇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然後他有些尷尬地道，“是你啊。”
    單曦從地上站起身來，走到沈崇宇麵前。
    此刻沈崇宇臉蒼白的可怕。
    甚至，他的身子都在輕輕地顫抖。
    雖然他已經強烈控製自己不讓自己顫抖。
    可是單曦還是敏銳的感覺到了，於是他忍不住皺眉道，“你怎麼了？”
    他伸手，忍不住拽住沈崇宇的雙手。
    這一碰，沈崇宇如辟蛇蠍地甩開單曦的手，喝道，“別碰我！”
    單曦一愣。
    然後沈崇宇仿佛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激烈，於是他的淡淡開口道，“我沒事。”
    單曦眉頭微皺，望著沈崇宇，欲言又止，最終歎了一聲，道，“你這又是何苦呢，崇宇。”
    這是他的大哥。
    曾經他最愛的人。
    為了這個人，曾經他付出了滿心的愛。
    雖然現在這愛已經消散。
    雖然現在他心裏已經裝滿了另一個人。
    可是，望見這樣的崇宇，他還是會覺得心疼。
    苦笑一聲，道，“是他。”
    單曦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這世上，如果還有誰能讓你失了冷靜，如此落魄，也隻有那個人的罷。
    聽了這句話，沈崇宇全身一震。
    他的臉色更是蒼白的可怕。
    然後他瞪著單曦，半天，方才道，“現在，你是不是想要嘲笑我？”
    他突然大笑。
    可是單曦卻苦澀的發現，他的眼裏含著絕望。
    那雙原本瑩然的眸子，此刻已是一片死灰。“你猜的沒錯。”他突然有些猙獰的笑，然後他突然發狂地扯開自己的衣襟。
    陽光下，那袒露的肌膚上麵滿是紅色的印記。
    沈崇宇猙笑，道，“此刻你總算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下賤的人了，我原本就是這麼下賤的一個人。”他突然想起契言，然後他呼吸突然一泄，“可是，我卻要在你麵前裝作高潔，你可曾知道，我骨子裏，早已經腐爛不堪，淫蕩不堪了。”他太激動，以至於他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他邊咳嗽，便笑道，“可是，你這個傻子，卻被我玩的團團轉。你知不知道，小時候，是我讓管家將你叫到後院去的。是我讓人挖的那個陷阱。也是我，禁止人去找你，我要你絕望，要你恐懼。然後，在你最絕望最恐懼的時候，我以一個救贖者的身份出現。”
    單曦皺緊了眉。
    他靜靜地望著沈崇宇。
    望著已經有些癲狂的沈崇宇。
    然後他聽到那人繼續大笑道，“後來，知道當初為什麼禾弦慍會選中你，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去那勞什子的潘岩穀。後來你回來，你實在很有用。我怎麼看能忍心不利用你，那天晚上，你以為我喝醉了？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我是故意醉給你看的。你又知不知道，當我進入你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的髒，因為，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或許是說的太激動，沈崇宇突然喘了口氣，他那原本蒼白的可怕的臉此刻也染上了淡淡的紅暈。
    然後他繼續道，“讓我沒想到的是，花無桑居然沒有殺了你。不過這正好，我剛好可以將你救出來，因為，我突然發現，你實在還有利用價值。我和契言合計，借由你尋找那四份藏寶圖。也多虧了你，不然，我們又怎麼會知道，司空霖手中的那份藏寶圖是假的。”
    單曦靜靜地望著近乎癲狂的沈崇宇。
    然後，他終於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突然上前，提沈崇宇拉好了衣服。
    然後他道，“大哥。”
    這一聲大哥，突然讓沈崇宇頓住，然後他抬起頭，望著單曦。
    單曦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在利用我。當契言和我打賭，讓我去魔教盜那份藏寶圖的時候，我就猜著了。”然後他歎了口氣，道，“難道你忘了，那天夜裏，你嘴裏不斷叫著的，是契言的名字。”
    沈崇宇臉上突然變得蒼白的可怕。
    他眼裏閃過一絲痛楚。
    單曦伸手，提沈崇宇理了理有些淩亂的發，道，“你讓我去找花無桑，那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可是，因為是你讓我去，所以即便知道是死路，我還是去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沈崇宇愣愣地望著單曦。
    單曦突然輕笑一聲，道，“因為，你是崇宇。知道嗎，崇宇我永遠無法拒絕你的要求。”
    即便，你讓我去死。
    沈崇宇愣愣地望著單曦。
    望著單曦陽光下那張英俊的臉。
    他的眼裏，已失了神色。
    然後，那雙失了神色的眼眸，突然留下了淚水。
    單曦在心裏輕歎一聲，伸手將沈崇宇攬入了懷裏，道，“因為，我愛你，崇宇，所以我無法拒絕你的請求。”
    這愛，是他以前從不曾說出口的。
    雖然，此刻，他心裏已無半分愛意。
    雖然，此刻，他心裏愛的人是別人。
    可是，他還是想要告訴沈崇宇。
    因為，他看到沈崇宇眼裏的絕望。
    隻有心懷死意的人，眼裏才會露出那種絕望，那種生無可戀的絕望。
    然後，他聽到沈崇宇顫聲道，“我那麼對你，你不恨我？”
    單曦苦笑，道，“不恨。崇宇，我從不曾恨過你。”
    那一刻，沈崇宇腦子突然像是沒什麼重擊了是的。
    愣愣地不知作何反應。
    然後他抬頭，就看見單曦微笑的眼眉。
    這個男人。
    曾經深愛他的少年此刻已長大。
    就算知道自己背叛他，利用他，侮辱他，依然對他不離不棄的少年。
    雙眼的視線漸漸模糊。
    “小扇子……”
    單曦輕輕拍在沈崇宇的肩上，歎了一口氣，緩緩道，“大哥，迎親的隊伍怕是要來了。”
    他抬起頭，望著天邊的豔陽。
    陽光照在他英俊的五官。
    然後朝著豔陽，嘴角上揚，單曦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所以單曦沒有看到。
    陽光下，不遠處，有一雙含滿憂鬱的眼睛正一動不動的注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