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柳樹精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9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日上三竿。
顧連半在夢中,便感覺一片溫暖覆在他額上。隻當又是管家王勤,他頭重身乏的眼也懶得睜,隻聲氣懨懨地咕噥:“王叔,我不是說過了今日不去太華殿,他韓君曳回朝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明日向太子爺請個罪就是了,你讓我再睡會兒……”
王勤立在一旁腿都軟了,隻差沒兩眼一翻暈過去。
顧連翻了個身隻管他繼續酣睡。
房內又靜了半盞茶的時間,王勤終於忍無可忍拔高了聲道:“睿王殿下坐了這麼久,請移駕前廳用茶可好?”王勤覺得自己很久都沒有這麼大聲說過話了,顧連再不起來他就要哭了。
少頃,顧連終於是不大確定地睜眼了眼。
韓君曳坐在他床邊,神色淡淡,“王官家說你身子不適,可有請大夫來瞧過?”
顧連反應過來就要下床,卻被按了回去,“不舒服躺著就行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顧連說話間稍稍抬頭,向王勤投去個眼神:人來了你怎麼不叫我!
王勤無辜攤手——他不讓出聲我能怎麼辦?
顧連尚沒看懂王勤想傳達的意思,韓君曳已經轉頭吩咐侍從,“去請薑禦醫。”
顧連忙阻止:“不用了不用了,就是著了涼沒什麼大礙的,休息兩天就好了。”
韓君曳將他上下看了一遍,“真的沒事?”
“沒事。”顧連有些不自在地整了整衣服,道:“殿下請先到前廳用茶吧,我梳洗完再前去麵見。”
韓君曳沒再說什麼,離開了顧連房間。
王勤看著人走了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又忙喚下人去端洗漱用品。
顧連束發束了一半,忽然想起什麼,停下動作問王勤:“他在這坐了多久?”
“沒多久,也就兩刻鍾。”雖然他覺得好似熬了一年。
“那我剛剛睡著說的話……”
“都聽到了。”
顧連:“……”
王勤安慰道:“睿王爺胸懷寬廣,相信不會與大人計較的。”
顧連洗漱完來到大廳時,韓君曳正捧著下人剛沏上來的茶坐在堂中,端祥著他新近掛上去的畫。
畫的是一株君子蘭。是他在街上五十文錢跟一個落魄書生買的,再普通不過的一幅水墨畫。連落款都沒有。
“能掛在禦史府大堂之上的畫作,不知是出自誰人之手?”
顧連越過他頭頂瞅了眼那畫,道:“前日經過市集,見著個書生擺攤賣字畫,覺得畫得不錯,想著大堂上空空的,便買來掛上了。粗劣之作,恐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韓君曳轉過臉來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能入顧大夫的眼,可不是件易事,又怎能叫粗劣之作?”
他知顧連喜歡字畫,這些年送到顧府的名貴字畫也不在少數,就是不曾見過他往堂中臥間掛上一掛。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看不上。
顧連陪著他幹幹一笑,到這會兒才注意到他戎裝未解。
想來是剛從太華殿出來,便打道往自己這裏來了。
如此倉促到來,總不可能是來與自己討論字畫的。
“宮裏的情況,你想必是已經知曉。現如今你是何打算?”
韓君曳卻不是為這個而來,情況已擺在那兒,除了將計就計還能如何?隻是他一路雨水風塵,剛回到宮中就在太華殿聽那幫朝臣你來我往囉嗦了半日,卻獨獨不見顧連。他純粹就想過來看看。
但顧連那樣問,他不免道:“如今隻能讓他繼續不能言不能動,絕不能讓他清醒過來。”
顧連說:“皇上那裏我已經讓薑禦醫暗裏以藥物拖著。隻是那吟鈴……”
“吟鈴身份敗露,也無可能再回內廷去了,留著,隻怕日後要節外生枝,還是早些解決了。即便現在查不出什麼,但隻要有人疑著,被查出來也隻是時間問題。”
顧連抬眼望過去,韓君曳神色如常撥著茶葉,仿佛剛剛隻是說了句閑話。顧連想到前日自己在大牢裏看見的那個人,覺得有些諷刺。
“我會看著辦的。”顧連道,大約風寒作祟,他感覺頭隱隱鑽疼,眉頭也不覺輕輕擰起。
韓君曳見他忽然擰眉,放下茶起身走了過來,“怎麼了?很難受麼?”說話間已伸手過來探他額頭,“好像真的有點燙。”
顧連驀地覺得胸口像被人拿針戳了一下,猝不及防。
他渾身都開始難受起來,卻不動聲色退開了一點,“殿下請自便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不待韓君曳準許,便倉皇離開了。
顧連回到臥房,把自己裹進被子裏,一閉上眼就開始渾渾噩噩地亂夢。
夢裏倒回許多年前,他還是尚書府的公子顧慎,初到國子監,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那天他和幾個同年的學子聊得很是暢快,因而離了學府後幾人相約到湘子湖邊的酒榭喝了點酒。他記得當天同到那處酒榭的,還有另外一行人,似乎是一幫王子王孫。
顧慎初次嚐酒,量淺經不起那些人你一勸我一灌,等到想起來推辭已經分不清南北。
顧尚書對子女要求嚴格是出了名的,那天晚上顧慎醉得沒了形態,沒敢回家。別過那幾位同年以後,他一個人遊蕩在湘子橋。
時值開春,橋頭柳絮紛紛。
他便是在這裏遇見的韓君曳。
大約是亂絮迷眼,又或者是他酒正上頭,當他坐在橋欄上看見那素錦白衣的標致少年出現在麵前時,差點以為是柳樹成精。
不過待人走得近了,他就認出來了。那幫王子王孫裏,好似有這麼一個人。
顧慎秉著同窗應友好往來的心態先向對方搭訕,但因為頭腦發脹,說話就沒那麼端方了。他靠著柳樹歪著頭,笑眼迷離,“你也是新來的監生麼?”
對方看著他,愣了下,語氣幹幹地說:“算是吧。”
顧慎又笑,討好地說:“你不要告訴我爹,好不好?他會打死我的……”
韓君曳臉抽了下——誰那麼多事。
顧慎搭完訕,竟就著那姿勢歪頭睡了。身後就是潺潺而流的河水。
韓君曳站在那正想著要不要一走了之,但見顧慎身子向一邊慢慢傾斜,竟似要栽下去的樣子……
韓君曳暗道不好,兩步上前一拽,顧慎半個身子懸在橋欄外,看起來十分驚險。可都這樣了,他都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醉得真是不輕啊……”
韓君曳拽著人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好,愁了半晌,隻得將人往自己身上帶。尚書府的路,他還是認得的。
剛起步要走,懷裏的人突然伸手攥住了他前襟,半睜著朦朦朧朧的眼,“你真的是柳樹精吧?”
韓君曳:“……”
顧慎清醒的時候,人已經在尚書府,自個兒的臥房。伺候他起居的丫鬟一臉悲憫地對他說:“大人吩咐了,隻要公子醒來,就請公子即刻到內堂去。”
顧慎顧慎,顧尚書為兒子起這名,意在教示兒子做人要謹言慎行。可兒子倒好,喝了個爛醉還叫人四皇子給抱回來了。顧尚書挖個洞鑽進去的心都有了,隻吹著胡子指著兒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顧慎後來想起那天,總覺得不可思議——父親居然沒有請家法,就這麼放過他了。
雖然顧慎覺得有必要為那天晚上的事兒向人家道個謝,可一直尋思不到合適的說辭。
多謝四殿下昨夜抱我回府?
顧慎渾身抖了一抖。
而且人家看起來不大想搭理他的樣子。
人也有等級之分,他清楚人家是什麼等級自己又是什麼等級。所以往後一年同窗,顧慎和韓君曳也沒什麼交集。
直到那年年末,歲考將至,韓君曳主動找上了他。
顧慎受寵若驚,韓君曳卻用理所應當一般的口吻跟他說:“顧慎,你幫我個忙吧。”
顧慎啞然,有這麼請人幫忙的嗎?
但到底人家是皇子他是臣子,顧公子大度,不與他計較,拱手道:“不知臣有何能為殿下效勞?”
韓君曳遞給他一紙卷子。顧慎打開一看,“這是……”
“今次歲考的考題。”
皇子殿下好大的本事,連歲考的題目都能弄到手!可是韓君曳把這份考題交給他是個什麼意思?
韓君曳笑了下,依然沒有一絲有求於人的樣子,道:“趙太傅對顧公子的才情一向讚不絕口,我相信這種考題,難不倒顧公子。”
哦,四皇子這是要自己幫他做弊啊!
在國子監做弊,被揭露的話,他的仕途就算毀了。少年時的顧慎也有幾分愣青直性,想也沒想嚴辭拒絕。
韓君曳也不惱,一直看著他微微地笑,笑得他心慌,“顧慎,欠了人情,是不是要還呢?”
顧慎:“什麼?”
“顧尚書那天晚上,沒有為難你吧?”
原來如此。
他是不喜欠人人情,可也不是非得用這種方式還。
顧慎犯起猶疑,卻聽韓君曳換了個口氣道:“你也別把我想得那麼卑鄙不堪,我也不愛那欺世盜名的行徑。隻不過……”韓君曳不自然地咳了下,聲氣也變小了,“好歹是皇家子,歲考得了個差等的話,確實是丟臉了些。”
顧慎看他苦惱的模樣莫名想笑。實際他也笑了。
韓君曳自覺沒臉,故作氣焰:“你到底幫不幫啊!”
顧慎回到家攤開那張卷子預備下筆的時候就後悔了。這可不比醉酒失態,父親知道的話,是真的會打死他的。當時也不知被什麼神什麼鬼拍了,竟然就這麼應了這檔子事。
事實上,韓君曳是比顧慎先兩年到國子監的。隻不過,他有幾個月沒出現在課堂上了。所以顧慎問他是不是新來的監生,他才會那樣回答。
韓君曳自小不愛文修,偏愛舞刀弄槍馭馬射箭,並且天姿奇好。十歲百步穿楊,十四歲一人單挑數十禁軍。可文修方麵,說差強人意都是委婉的。
這些,顧慎是後來從一個同年口中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