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KTV裏人聲鼎沸，透過麥克風傳出的聲音，隱約透著失真，王星海獨自坐在皮質沙發上，回想自己究竟是如何來到這裏。
    一個小時前，顧時嶼接到發小的電話，今天是那人的生日，邀請他過來玩。由於是從小玩到大的關係，不好推辭，便帶著王星海趕到了這家KTV。
    縮在房間一角的少年與其他意氣風發，搶奪麥克風的年輕人們顯得格格不入，就連頭頂彩燈灑下的光束都隻在他腳邊徘徊，而不願更近一步。
    王星海的視線掃過每一張年輕的臉頰，最後眷戀的停留在了顧時嶼的身上。有他在的地方，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黯然失色般，令人挪開眼。
    脆弱的薄紙終究難以包裹住火焰，年輕人的愛戀往往難以掩飾，在望向喜歡的人時，男孩眼裏的流光溢彩，蘊滿了光芒。
    久而久之，在場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察覺兩人之間的曖昧氛圍。
    “那就是青藏高——”
    脫離了變聲期的男孩對著麥克風竭斯底裏，過高的音域超過了設備所能承受的極限，化作尖銳的刺響在小小的包廂內回蕩。
    王星海拚勁全力才沒做出捂住雙耳的失禮舉動來，他的耳畔嗡嗡作響，心中不免泛起躁意，他實在是不適合這樣熱鬧的聚會。
    他站起身，朝著坐在一旁的顧時嶼，指了指門，並做起“廁所”的嘴型。顧時嶼會意般地點了點頭，他便快步離開了包房，溜進了廁所隔間。
    還是不行呢……顧時嶼明明是興高采烈地邀請我來見他的朋友們，而我卻差點掃了他們的興了。
    坐在馬桶蓋上平複心情的王星海，懊惱搖頭。可不能像上次那樣，擾了大夥的興致，他這樣想著，站起身準備離開。
    正當他要推開隔間門的時候，由遠至近的談話聲令王星海止住了推門的動作，他甚至下意識的重新將門關得嚴絲合縫，再輕輕的落上了鎖。
    “你有沒有覺得，王星海和顧時嶼有點親密過頭了？感覺他倆像在談戀愛。”
    “自信點，把像去掉，以他倆那黏糊勁兒，實錘了。”
    王星海下意識屏住呼吸，額頭上落下的冷汗滴落在他緊握把手的手背上，兩人的對話，讓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生怕弄出點動靜。
    年輕人向來口上沒個正經，想到什麼就說，接下來的談話內容，讓王星海瞬間跌入深淵。再也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什麼，隻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看不見的刀子，還是把殺人不見血的刀子，狠狠刺痛著他的心。
    “哇，真的啊？那可太惡心了，兩個大男人談戀愛……爺還是更喜歡香軟的妹子。”
    “可不是嘛，而且我聽別人說同性戀都有那個啥，你說老顧他會不會？”
    “啊？以後我可要離他們遠點！”
    兩人離開後，王星海推開那扇重於千斤的門，一腳深一腳淺的從隔間裏走出，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洗手台前，慌張擰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水向麵頰潑去。
    王星海從鏡子裏自己蒼白至極的麵龐，刺耳的話語依然在腦中回蕩，他隻覺頭疼的快要裂開一樣，疼的快喘不過氣來。
    他現在隻想趕緊逃離這樣封閉的空間，以及那個充滿了譏笑的包間裏去。
    我需要新鮮空氣……我可能隻是，需要一個人靜靜。
    他木楞地走出廁所，沿著走廊，步伐淩亂的向大門走去。
    在走出大門，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刻，崩潰的情緒稍微好了那麼一點。
    這家KTV門前，有一條小湖，燈光照射在湖麵上，波光粼粼，他看著湖水漸漸入神。
    人，是個會自己騙的生物，有些傷心事想多了，痛習慣了，就會誤以為它已經愈合，不會再疼。
    一切隻在午夜時分折磨他的煩惱，現在以不可擋之勢擊潰了王星海的所有心理防線。
    是顧時嶼毫無保留的愛給了他一種錯覺，他誤以為他們能一直走下去，就像是每一對普通的戀人，但是他們的性別，注定了不會普通。
    王星海從不認為自己的性取向有違常理，不覺得他和顧時嶼相愛是錯誤的，他在意的至始至終隻是兩人能否衝破一切，走下去。
    王星海能接受一切詆毀，也有勇氣麵對陌生人的譏諷，但是顧時嶼呢？他有父母，有朋友，為了自己，難道要他麵對至親至愛之人的斥責和冷眼嗎？
    他明白，從一開始這條路就是艱難的，而顧時嶼更難。他的生活本就是一團亂了，再亂也不過如此，但顧時嶼不同。
    他的生活原本可以一直美好，他永遠都是眾人矚目的存在，而自己的出現，卻改變了這一軌跡。
    他看著湖麵那波光四起的幻影，不知覺邁開了步子，他隻是想離那幻影近一點，再近一點，全然沒有注意到腳下快沒了路。
    他一腳踩空，身子向湖麵倒去。千鈞一發之際，一隻強有力的手牢牢拽住了王星海的手腕，在他還沒能從失重感中回神時，已經施力將他拉上岸邊。
    王星海此時雙腿有些發軟，回想剛才的一幕，不覺後脊發涼，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在無意識下有這樣危險的舉動，意味著病情已不容樂觀。
    “謝謝……”他剛站穩就下意識地開口道了謝，但當他抬起頭看清救命恩人的臉時，著實吃了一驚。
    “怎麼是你？”
    隻不過是有過兩麵之緣，但這張臉卻還是牢記在腦海裏了，不是因為這張臉是有多麼帥，而是和這人的兩次不愉快經曆，讓他印象深刻。
    季辰光見王星海還記得自己，嘴角勾起笑意，眉峰一挑逼近了幾步，傾身上前打趣他道。
    “救了你一命，是不是該以身相許，報答我呢？”
    王星海卻沒那心情去回應季辰光的玩笑話，隻是低著頭默不作聲。
    季辰光識人良多，情商滿滿的他哪能看不出來此時王星海的狀態不佳，也稍稍收斂了自己那輕佻的性子，他轉身摸了摸鼻尖，故作輕鬆的拋出一個疑問來。
    “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難過？”
    王星海聞言微愣，他本不奢望從這人身上得到任何的關心，卻沒想到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突如其來的關心讓他有些懷疑此人是不是抱著不好的目的。
    王星海快速地搖搖頭，他並不想與這個人有太深的交集，如果不是他剛剛救了他一命，他甚至不想在這停留哪怕一秒的時間。
    王星海想要離開的意願之強烈幾乎寫在了臉上，季辰光自嘲地笑笑。
    “我隻是路過這裏，沒想到會碰見有人輕生，在把你救上來之前，我真沒想過是你。”
    言下之意，王星海自然明白，不就是拐著彎兒說我們有緣麼。不過，見他並沒有再說些輕薄的話，心裏的戒備也少了幾分。
    至於輕生的念頭，他真的是在毫無意識下的舉動，說給眼前的這個人聽，怕隻會覺得不可思議吧，他也沒必要和男人多解釋什麼。
    王星海當下並不想回到KTV，準確來說，是還沒調整好心情去麵對那幫人可能會投來的異樣目光。
    他坐在了湖邊的石凳上，依舊心事重重地看著湖麵愣神。
    季辰光見他這樣，也沒有離開，坐在了他不遠處的石凳上，保持著一定距離。王星海坐著的石凳，坐兩個人綽綽有餘，季辰光在這方麵的表現，倒顯得紳士起來。
    兩人沉默了大約十分鍾，也許是意識到出來的時間長了，怕顧時嶼擔心，王星海便起身，打算回去了。
    “謝謝，我要回去了。”
    “好，我也還有事，再見。”
    季辰光轉身對王星海揮了揮手，將手插進口袋裏，他步伐一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
    “對了，以後有什麼事，記得聯係我。”
    說著，從口袋抽出一張名片，再次遞到了王星海的麵前。上次給的名片，早就不知道被王星海扔掉哪個犄角旮旯裏了，這人倒是不厭其煩地給名片，他不免覺得尷尬。
    這次好歹人家救了自己，剛才短暫的接觸，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壞，王星海便接過了名片。
    季辰光在看到對方接過了名片，邪魅一笑，讓王星海一時又陷入了一種上當的錯覺。這笑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上了鉤的獵物一樣。突然有種想要把名片還給這人的衝動，但季辰光給完名片後，便轉身離開
    王星海也隻好把這股衝動壓了下來，安慰自己可能這人就喜歡這麼笑而已，應該是自己多心了，他這樣想著，緩緩朝著KTV走去。
    王星海調整好心態，再次踏進喧鬧的包房中。意料之中，剛才在廁所裏談話的兩個男孩，礙於這層朋友間的關係，投來了略顯克製的目光。
    如果說之前他還能假裝附和男孩間的打鬧，扮演好一名合格的旁觀者，現在倒更像個提線的木偶，毫無生氣，一眼便能看出，這些是他的違心之舉。
    顧時嶼自然是注意到了異樣，他俯身關切詢問著，過大的音浪蓋過了他的話。雖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聽不大清對方說什麼，但王星海心裏有數，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看著眼前的人，麵容越顯蒼白。顧時嶼走到發小身旁，貼耳說了幾句，隨後便牽住王星海的手往外走。
    這一親密舉動，著實嚇了王星海一跳。他已經能想象包廂裏的人，此時是怎樣吃驚的表情，下意識的抽離了，絲毫沒有注意到顧時嶼愈來愈不滿的表情。
    兩個人同時離去，又是以牽手這樣的親密姿態，朋友們自然少不了打趣，在一片驚呼聲中，顧時嶼將王星海帶離了這片喧嘩地帶，將所有的流言蜚語都關在了身後。
    從KTV回到家中，兩人一路無言，氣氛前所未有的壓抑。
    王星海這才發現顧時嶼似乎很不高興，聳拉著整張臉，側對著自己，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站著，目光冷厲。他有些疑惑了，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哪裏惹顧時嶼不悅。
    要知道，顧時嶼從來不會以這樣嚴肅的姿態麵對自己，耐心似乎在一點點耗竭，顧時嶼的怒火終於壓製不住，轉過身，大聲質問道。
    “我到底是你什麼人？”
    幾乎是怒吼般的音調，刺入王星海的耳朵，讓他一時未反應過來，隻是愣愣看著眼前這張因怒火而扭曲的臉。
    “你似乎很避諱和我在人前親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麵對顧時嶼的一聲聲質問，王星海心中泛起一片苦澀。
    我怕的，不過是兩人不能長相廝守，不能白頭到老。不願在人前親密，也是怕你在這高三重要階段，受到流言蜚語的幹擾，怕我們的事情早早被你父母發現。
    怕的事情有很多，最怕的其實是失去你。當下，我們真的可以守住初心嗎？至少在公布戀情之前，我們是在收拾好一切的狀態下，迎接他們。
    至少等我足夠強大，不依賴藥物的情況下，那時，我會勇敢牽起你的手。
    再等等吧……等等我……我隻是對自己沒有信心，隻是對做好顧時嶼的另一半，沒有信心。
    擁有你的偏愛這件事讓我前所未有的自豪，也正是這偏愛，讓我更想努力做到最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糟糕的自己。
    那兩位男孩的交談與鄙夷，在此時於王星海耳邊響起，這些真心的話語，到了嘴邊，卻咽在喉嚨，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長時間的沉默，讓顧時嶼更加煩躁，隻不過要一個解釋，就能安撫自己，王星海卻總用逃避來麵對。
    或許，自己的不安與憂慮，在他眼中是無關緊要的，連一句像樣的解釋，都是奢望。
    “和我親密就畏畏縮縮，和別人倒是挺放得開？”
    “你……在說什麼？”
    “湖邊，我看見了。”
    顧時嶼輕飄飄的一句話，讓他噤了聲，腦海中快速搜尋著在湖邊與季辰光的每一個細節，找尋答案，看到底是什麼能讓顧時嶼誤會了自己。
    和季辰光唯一能算得上“親密”舉動的，便是拽住手腕救自己，他貼身湊上調笑自己的時候了。
    當時不覺得什麼，現在想來，他的舉動確實是會讓人浮想聯翩了。看來，顧時嶼是誤會自己與季辰光的關係了。
    “你別亂想，我和那人不熟。”
    “不熟？不熟還能靠你這麼近？你竟然沒點反應？”
    那時心情極度低落的情況下，根本沒有顧及其他的心思，但王星海並不想把廁所聽到的話，告訴顧時嶼。以他的性子，怕是要和那一群兄弟鬧翻。
    “信不信由你。”
    “話總說一半，我不會讀心術，不能隻靠我猜！如果，你真的把我放在心上，怎麼會忍心這樣對我？你難道看不到我的痛苦嗎？”
    麵對顧時嶼近乎失去理智的質問，王星海側過臉，麵目哀傷，胸口隱隱作痛。是啊，每個人是有承受能力的，當承受不住的那天，愛意也便不複存在了吧。
    他怕的，便是這一刻的到來。
    “我累了，你回去吧。”
    顧時嶼站在原地突然啞然失笑，笑的苦澀，無言點了點頭，盯著王星海的側臉，連這個時候，都要逃避他的目光。
    在這一刻，顧時嶼才發覺眼前的人是如此的決絕，是那樣的冷酷無情。也許，他根本沒有真正了解王星海。滿腔愛意，得不到回應，任誰都會累吧？
    “是啊，我也累了，真的累了……”
    顧時嶼語氣淡淡，步伐平緩地向門口走去。王星海回頭望向那落寞的身影，眼淚又是不爭氣地流下，心像是被狠狠咬蝕，疼的模糊了雙眼。
    巨大的旋渦圍繞在王星海的周圍，他此時的心情掉入了不見底的深淵裏，胸口沉悶，久久無法自拔。顧時嶼走後，他縮在床邊，抱著雙腿，像一隻驚弓鳥，尋找著那點安慰。
    為什麼這麼累還要活著？活著到底有什麼好？死對於我來說是種解脫？
    腦海裏開始盤旋著這些問題，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強烈。他猛地甩了甩頭，想把腦海裏的聲音甩掉，卻無濟於事。
    他趕緊起身，從抽屜裏的藥拿了出來，顫抖的雙手，洋洋灑灑將藥片撒了一地，看著地上一片狼藉，心情更是鬱悶不堪，他握緊了手中的藥，突然有種想一把都吃了衝動。
    不行，不可以的……我還要和時嶼一起去雲南看洱海呢……對，我們還要一起去很多很多美麗的地方……
    想到這裏，王星海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慢慢壓製住了內心的衝動。他拿起兩片藥就著水吃完，不多久，痛苦緩解了許多。
    他躺在床上，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懊悔沒有多解釋幾句。這種不愛解釋的習慣，確實是要改改了，否則真會把人氣死。
    冷靜過後，王星海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剛才爭吵的一幕幕畫麵，以及顧時嶼充滿失望的眼神，在腦海中浮現。
    一切種種，還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才會讓顧時嶼也心生疲累，終其原因，大抵是自己孤僻慣了，如何和另一個人相處，還在學習階段。
    多少人，在豆蔻年華的年紀，體會到懵懂情愛，那種心跳加速、甜蜜期待的經曆，是以往不曾有的澎湃，也是多年後，隻能封存在回憶裏的曾經。
    長夜漫漫，少年還在為兩人的未來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