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明腦中現出少年徐東宇模樣，在畫室中她偷偷描摹過的他的側臉，棱角柔和，上眼瞼沉沉地耷下來，長睫毛覆出一痕陰影。
    然而他竟然如蘇璽所說的，呼嘯著自高空墜落，從此再不可相見。他已經成為她的夢靨。
    不經意間一撇蘇璽，竟發現她呆呆坐著，雙眼深如潭水，麵色蒼白。沒有動作，僵硬呆板。
    衛柘神色一變，蹙眉道：“她又進入那個世界。”轉頭問杜清明：“你願意跟我去麼？”
    “什麼？”杜清明摸不著頭腦。
    “那個世界。你所見的她，僅僅是一個幻影。她的身體與靈在方才那一瞬已經進入青瓷的世界。彼端時間流動，而在我們的世界，是靜止。所以你所見的是她消失前的殘影。”
    “也就是說，她不僅僅是意識進入青瓷世界。或許每次她從進入青瓷到返回，於我們的世界僅僅是一瞬，然而在那個世界裏，可以過去很久。我們現在身處密室，青瓷物魂的能力再次放大，此時我們既在我們的世界，又在青瓷物魂的域中。在這裏，我們可以感到相對‘靜止’的時間。”
    杜清明的手震顫著伸過去，本該觸到蘇璽衣袖，卻發現手直穿而過，隻是虛空。
    於徐東宇的惋惜低落瞬間被激越取代，女子的手開始有些顫抖，她想到蘇璽所描述的恐懼，又想到自己渴求的傳奇。兩下否泰於手，陰騭左右，不知如何選擇。
    “放心。”衛柘的手伸過來。他甚至不等她回答。“你隻要閉上眼，就可以感受到……你曾經那麼喜歡這件青瓷，你的手放上去，感受它的紋路，它的律動……”
    杜清明惶然閉眼，手向前伸，觸摸到青瓷光潤冰冷的麵。“然後呢？怎麼做？我也可以麼？”不能視物的時候心理無比脆弱，依靠身邊的清臒男子。
    “仔細感受它……用心感受……”
    杜清明的手在青瓷上撫過，它的質地，它的每一處細節，她都記得，她曾經很喜歡它。
    手腕上的藤鐲與青瓷接觸，發出清越短促的聲響。那藤質的鐲子輕輕跳動，耳上那日李徵亭贈的鉗子似突然一涼。
    衛柘的手不知什麼時候覆上她的手。她能感受到他手中似乎有熱流灌入自己身體，眼前一片沉沉地黑種驀然出現那尊青瓷的模樣。它的細節，它的色彩，她都能夠重現。
    白芒閃爍，她發現自己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而之前，分明聽得衛柘說：“你能做好的，如曾經一樣。”
    曾經？她有什麼曾經？
    ……
    “睜眼。”衛柘的聲音。然而聽來有些生澀。
    杜清明眼前猛然明亮，身側是衛柘，他著幹淨的灰衣，還是一樣的半寸短發，麵容卻是……十年前初見時候哦模樣。
    她愕然看著他，他雙眼似當年的明亮，他對她撮著牙花子笑，他身上是新鮮的少年氣息，而非記憶中的，總有一點消色，有一點陳腐的味道。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杜清明退後一點，發現自己亦是當年的清鮮，身材微豐，圓潤手上還有小小的凹陷。撫過頭上，長發也成了十年前亂蓬蓬的短。
    “是另一個世界我們存在的形式。跟我來。”
    杜清明跟在他身後，腳步輕靈，一切感觸都無比真實。陌生的院子，腳下鋪著青磚，隻是縫隙中零星生長出青草，一點一點的蔓延開。四周是青磚的房子，房簷上頭掛了紅燈籠。
    “要去什麼地方？”杜清明惴惴地跟在後頭，輕輕掐了一把手臂，竟亦有清晰地痛覺。“我們是不是……真的回到過去？”
    衛柘冷不丁回頭，少年麵色與曾經亦有差別。沒有無知無畏的輕狂，杜清明能看出沉默與冷靜，還有一點戲謔溫暖。“不是記憶。時間強橫，已經過去的不再可能返回。我們僅僅是進入另外一個世界。青瓷的世界。是青瓷內在的靈魂，物魂。”衛柘彎腰掐下一片草葉，揉碎了，草的清淡腥香逸散開。“不是虛幻，是真實。”
    “可是……怎麼會如此輕易？”
    “我繼承父親能夠與物魂交流的感應力，能夠進入那些隱藏起來的空間。其實這樣與物魂交流的能力，是人人都有的。隻是尋常人的太弱，若是感應強大之人相處抑或與物魂世界規則相關，便可進來。更何況……你感應力並不低。”
    “可是……”
    “安心就好。”少年衛柘對她撮著牙花子笑笑，手伸過來，輕握住。“跟我來。”
    杜清明不覺間臉紅上來。她落後他半步，見少年清臒背影，薄衣衫下肩胛骨突兀地頂出來。明知此時他已不是自己所見的清弱，卻不覺心中有一點微微的疼痛。
    時間的幻影，穿插的世界，她竟然就這樣在傳奇故事中與他同行。
    “我們是來找蘇璽的麼？”杜清明有點撅起嘴，許是少女模樣讓她能夠有些微的嬌嗔，而當初她尚那樣清鮮時卻並未意識到。
    “是。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規則，我們尋找出蘇璽，隻需她能夠打破物魂世界的規則，便可從青瓷世界中解脫。或許是……讓她有辦法彌補當年的愧疚。”
    “這個世界為何單單要將她桎梏？”
    兩人言語間已走出院子，杜清明方踏上院外的土地，身後突然有細密的破碎聲。二人齊齊回頭，竟見方才院落消失，四周是四條磚石鋪就的小路，通向四座水磨磚牆高聳的新院。
    一時間，陰霾天空似在一瞬間壓低下來，暈眩後是壓抑。
    杜清明心頭一窒，恐懼襲上來。卻倔強著不願讓衛柘知道，隻覺衛柘握她的手緊了緊，心下稍安。
    少年衛柘闔上眼，不過一瞬，雙目如電射向右側。“跟我走，在這邊。”
    還未來得及邁開步，麵前忽出現背向的著白綢繡牡丹紋的女子。突兀的出現，杜清明一時掩不得恐懼，後退半步，身體震顫。
    “想聽這隻青瓷的故事麼？”女子聲音溫潤平和。
    “魂主。”衛柘的手握得越發緊，杜清明眉頭一皺，雖痛卻未叫出聲音。“上回為何一直避而不見呢？”
    女子嘿然笑兩聲：“正主都未來，我們不必見麵了罷。不過今日她來了，又不同了。”
    “她已經陷進來……我一直以為她會去彌補當年的錯，也是了我當年的願，我當初犯下的錯……我不允許看到又一個錯誤……可她為何一直隻是躲避，執迷不悟？”女子言語激動起來，語調提高。“是她自己心內有鬼，才在我這世界越陷越深！”
    她轉過身來。
    杜清明一口涼氣吸入。幾乎軟到，卻兀自強撐著。
    斜梳的墮馬髻，上頭鬆鬆挽了一隻羊脂玉的扁簪。額間貼著雲母羅甸，雙耳上綴了一紅玉髓的墜子。按說是極好看的扮相，那一張素麵，卻是空白的！
    “她……沒有臉……”杜清明啜囁道。
    “是，我沒有臉！”女子猛然湊過來，森森素麵無悲喜越發瘮人。“隻因我當初……做下錯事……不思悔改……還有什麼臉麵，可以見人？”
    “何妨把當初的事情說出來呢？”衛柘淡淡笑道。
    “說出來……說出來……”女子埋首喃喃，天色亦越發陰沉，低低壓下來，杜清明幾乎窒息。
    “當初做錯事的並不是你，而是‘她’。你不過是‘她’的一縷執念，落入這青瓷中，經曆多年，成為魂主。如今你說出來，亦可讓自己好過些。”衛柘笑道。“魂主的世界已如此強大，若能解脫心中一份愧疚，自可更上一階。”
    “是。”女子愴然道：“這些年，終於遇見經曆相似的人，無奈如此糾纏，她仍不知去彌補……說來亦是我悲哀，竟妄圖通過與我根本無關兩人之間往事來解脫自己……”
    “不妨的。”衛柘道。“想來魂主當年所經曆的那人，早已成一抔黃土，什麼糾纏，早該淡去。魂主所需的僅僅是心頭慰藉。”
    “心頭慰藉？”女子默然，不見五官，瞧不出神色。
    氣氛壓抑，杜清明不覺間望衛柘靠攏些。少年氣息暖暖地挨上來。
    女子似在打量二人，畢了歎氣，不知是什麼意味。仿佛有些豔羨。“那些往事，好多年都未同人說起了。罷了，今日就說與你們聽。
    又是細密碎裂聲，四周景色開始虛化，如水紋般層層漾開，再次清晰過來時，二人竟立在一處戲台下頭。台上大紅的帳幔拖下來，陰影處紅得暗，如陳年血跡。底下散著黃的穗子，舊而髒，蜿蜒在木台子上。台沿有磨損，木屑飛翹起來。
    頂上與身後，是暗的，無盡虛空。
    “柘子……”杜清明又望少年身邊靠了些，緊緊貼住，若是往常定然尷尬，此時卻因未知恐懼，抑或是這少年清鮮的身體，讓她沒有顧及。
    “莫怕。這隻是她敘述故事的方式。既來了，就安定下來。”少年衛柘溫言。卻放開她的手。
    杜清明愕然看向他，少年嘴一裂，似戲謔著。她知道他僅僅是有少年的身體，雖然在這青瓷世界中，他讓她找回一點當初的青澀，他本質上仍舊是那個沉和的男子。失落間，少女忽覺溫暖臂膀放到肩上。半邊肩膀立時覺燒起來。
    “半月，放心就好。”衛柘撮著牙花子笑。
    是，同他一起，他為她安排好一切，他對她好，似乎是自然而然，沒有理由的。他所做過的所有事情，幾乎都可以讓她安心。杜清明輕輕地側一側頭，靠在他肩上，她不知他是否有知覺。然而在這裏凝滯的時間讓她有勇氣這麼做，她少女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