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瓷 第五章 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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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璽神色黯然。指尖緊緊扣在瓶身上,本就白的手更無血色。又映青瓷的光,泛出森冷的綠來。
女子睫毛閃動,方欲開口,卻又吞回去。隻霍地立起身來,把瓶子放到衛柘麵前。嘴角略略抽動,轉身就走。
“哎?”杜清明愕然,見素來溫雅的蘇璽竟轉身離開,窈窕身形瞬間消失在門後。隻聽得高跟鞋敲擊地板篤篤的聲音。
“這是?”須臾間異變橫生,杜清明瞪大雙眼轉向衛柘。
衛柘一臉玩味樣的笑,一隻手扳過瓶子,另一隻手挾了一塊肉丸扔在口頭嚼。畢了把箸子放下,細細拂過瓶身,一溜的清潤在他骨節突兀手指下如妖嬈的身體。“不忙。先吃些東西再說。”
杜清明惴惴地拾起箸子。刨一口炒飯,又抬頭看衛柘,等他開口。
“走恁麼久,也該是餓了。按說你該吃完這整桌子的菜都不抬頭的。”衛柘笑道。“還是當初的急性子。”
杜清明略一定神。“倒是你,打什麼機鋒。說說看,這些年,你到底在做什麼?”老不客氣地直接拿手拈起排骨,呼哧呼哧啃將起來,抹了一嘴。
“一直留在鋪子裏。”
“就像衛叔?”
“就像他。”衛柘目光仍舊是在青瓷上流連。“你還是在畫畫麼。”
“嗯。”
衛柘略微沉默。手從青瓷上滑下。“這瓶子。蘇璽父親當年從我手中收去的。你知道,茶室裏一直也做古玩買賣的。”
“唔。”杜清明慌忙咽下一口肉丸子。她記得少年衛柘喜歡帶著侵略與刺激性的東西。怎麼會甘心於蟄伏於這沉默的小鎮。
“曾以為古玩隻是死物。”衛柘埋下頭,杜清明看不清男子清峻麵容。隻能隱約覷見他雙眉蹙起,上眼瞼沉沉地搭下來。他的手指在青瓷瓶腹上輕擊,發出清越綿長聲響。
“後來才明白,每一件古玩。甚至是每一件物品。都有自己的曆程與情感。它們有魂。抑或說是,它們保留的是曾今物主的情感,終年不散,終於成為它們自己的魂。”
魂?
杜清明眼前恍惚出現絕對唯物的少年衛柘。當她沉溺於神話與童話時,他總是調侃她。如今衛柘已是沉和的男子。他甚至告訴她,冰冷的物件是有魂的。這些年他到底有怎樣的經曆,讓他自透徹青澀的琉璃成為一枚沉沉包裹石中的翡翠。
杜清明麵色疑惑。更多的是陌生與不知所措。
衛柘定定看住她。他對她說:“記得當年你離開安平鎮去北方城市時,送我的一枚墜木太極的墜子麼?你說自幼年起你一直隨身佩戴,如今它也跟隨我七年,桃木光滑凝潤。我曾試圖喚醒它的魂,然而它一直靜默。直到昨晚在我胸前突然有輕微的震動。我分明能夠感受到。所以我認為,那是你將返回,也是我們重逢的預兆。”
他的手探入衣領,取出墜在暗紅繩結上的桃木太極墜子。在燈光下果然較杜清明記憶中的潤澤。
衛柘……他一直佩戴。杜清明心中微微一動。
杜清明把墜子放在手中。光滑木質帶著男子的體溫,她感到手心略微地癢。越是陳舊的物件就越發讓人喜歡。它總是殘留著物主的信息……或者真如衛柘所說的,是魂。
杜清明猛然想起幼年時候的感觸。
外婆在端午做的布猴子,舊的小拚布球,毽子。還有放置已久的木梳抑或瓶瓶罐罐。她終日與它們作伴。有時她似乎還能感覺它們與她交流。然而大人總覺那不過是小孩子的囈語。後來上學了,杜清明不再有大量的時間同這些舊物一起,也沒有聽到它們的呐喊。
直到衛柘一家遷過來,她愛在衛叔的博古架前流連。石榴石的手串,田黃山子,硯台,觀音像。她的手指拂過它們,不同質感細膩傳到心中。於灰暗熹微的日光裏,浮動塵埃間似乎能感覺它們的悸動。
而那一隻青瓷的玉壺春瓶印象尤其深刻。
杜清明不斷地貪婪地看它。她沉迷於它身體上蟹爪樣的細紋,她一遍又一遍用畫筆嚐試描摹相同的天青色。
後來,她發現自己幾乎能夠感受它在呼吸。她看它的時間過長,眼前會浮現古舊四合院的幻象。然而她一隻相信那不過是自己眼花而已。一切都是幻覺。
這樣幻覺在她離開安平鎮後再也沒有過。她在北方念大學。在幾座城市間徘徊。租窄小的房間做工作室,一個人完成設計與繪畫。時隔一秩的今日,她終於決定返回。而所有回憶都在這一天轟然湧來。
“衛柘……”杜清明沉吟。麵前的男子讓她感覺安穩。另有幼年的經曆,讓她幾乎瞬間完全相信他的話了。她目光聚焦於青瓷瓶上。“那……這個青瓷瓶,它也有魂?”
然則方才還一本正經的衛柘卻突然笑開,手掌在她麵前晃了晃。“唔唔。什麼氣氛。我記得杜清明在食物麵前從來都不會嚴肅起來的。先吃罷。”
“唉?”杜清明一時不明就裏,也正好胃裏沒有絲毫飽足感,便憤憤地埋頭把大碗的炒飯吃個罄盡。
食訖,天色盡暗了。杜清明本有滿腹疑慮,卻不能久待,畢竟多年無人居住,家中必是須要拾掇的。
心下忖定,與衛柘道別。衛柘倒也笑嘻嘻讓她走了。隻臨走了留下電話號碼,說是明早過來幫忙。
杜清明行出,夜色涼浸浸透入骨髓。緊鄰的兩個院子,自茶室出後走幾步,便是兩扇斑駁木門緊鎖。珍藏多年未曾使用的鑰匙插入鎖孔,封存的時光在木門吱呀推開時傾瀉。
院中滿是荒草。杜清明一路走過去,忐忑向前。終於推開房門。一片黑暗。
心頭咯噔一下。怎麼忘了這茬?這樣突兀回來,什麼都未準備,水電也都未開通,屋子裏被褥一概沒有。這,怎麼過夜?
一時無比沮喪。
突然手機震動。杜清明看也不看,立即接聽。對方聲音懶洋洋,帶著調侃意味。“料到你這一出。這麼久,還是冒冒失失。來我家勉強過一夜罷。”
杜清明臉上盡紅起來。心頭軟了,嘴上卻不讓。“那,朕禦駕親臨你的寒舍,你可要給我收拾好一間屋子!”
衛柘笑道:“來就好;包滿意。”
此夜杜清明也實在是累了困了,衛柘收拾了一間清淨的靠院子的屋,杜清明進了的倒頭就睡。
午夜時候卻莫名驚醒。
能聽到細密雨滴擊打窗紙的聲音。周圍都是讓人安穩的黑暗,在城市中漂泊已久的杜清明很久沒有感受如此寂靜,她甚至能夠聽到自己心髒的躍動。
然而在這寂靜中,杜清明恍然捕捉到無聲的喧囂。尤是她手腕上的藤鐲。它跟隨她多年,此刻她發現它仿佛在跟隨她的脈搏律動。
細膩的。她在北方的這些年記憶從脈門湧入。鐲子與皮膚接觸,光滑潤澤的植物質感。
是的……
杜清明腦中回旋衛柘的話。
它們與人接觸。它們在世情中遊走。它們……已經有了自己的魂。
況她該從開始便該相信他。這個經年未見,給她留下回憶與謎的男子。衛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