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很多年後，當告老還鄉的高赫在故友偶然拜訪敘舊時回想起那一場戰爭，還唏噓不已。他一直無法忘了那一支救了他一命的黃絨羽箭，更難以置信，那一年，玥芙瑤才十六歲。
    其實高赫並沒有親眼目睹玥芙瑤率兵加入混戰後的情形——他當時深陷敵中，自顧不暇，哪裏有空看這位監軍公主如何攻破敵陣。倒是當時仍然身處城樓之上的護城使洛銅睦借著地形之便，將戰局看得一清二楚。而高赫所知道的，也是在戰後從護城使以及當時在城樓上的士兵那裏聽來的。
    高赫聽洛銅睦說，當日玥芙瑤手挽長弓，一馬當先於大厲百萬將士之前。當時厲軍還遠在戰場之外，高赫更是深陷敵軍，與敵人戰得難舍難分，也不知這芙瑤公主如何一眼認出此人便是應天的守城將軍，催馬奮進，一手拿起長弓，一手搭上羽箭。那百步穿楊的一箭出神入化，直中離高赫最近的一個敵軍。若非親眼所見，帶兵十年的洛銅睦絕不相信這力度和準頭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所有的。
    玥芙瑤帶兵從柔刹大軍左側攻入，瞬間衝破柔刹對應天的包圍，切斷了其先頭部隊與大軍的聯係。然後玥芙瑤指揮厲軍分出一股部隊，衝向應天城，以解應天燃眉之急；另外一大半的部隊，由玥芙瑤率領著，直衝向以公儀拓宏為首的柔刹觀戰台。柔刹那邊一時亂了方寸——從來沒有人在守城時，就這樣直晃晃地衝向敵軍指揮部的。那陣勢，頗有幾分反守為攻的樣子。
    觀戰台上公儀拓宏還沒來得及撤下去，隻見玥芙瑤一邊催馬上前，一邊拉弓搭箭，然後便是“咻”的一聲——
    又一支黃絨羽箭應聲而發，撕裂塵血彌漫的空氣，直衝公儀拓宏。那公儀將軍也非等閑之輩，身邊更有親兵嚴加護衛。他閃身欲躲過這一箭。但不知是箭太快了，還是那公儀見她隻是一小姑娘愣是沒把她當回事，反正這一箭他沒能躲過去——但也沒中要害。待眾人回神，那箭不偏不倚地射進了公儀拓宏的左肩。那鵝黃柔羽更是借著漫天的風沙，在空中、在公儀拓宏眼皮底下、在柔刹大軍眾目之下，放肆地張揚。
    “去！都給本宮衝上去，別的都別管，就給我圍住觀戰台，活捉那個將軍！”玥芙瑤在戰場上氣呼呼地叫囂道，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公儀拓宏，仿佛還是宮中那個嬌慣壞了的小公主。
    若此時公儀拓宏知道，這個時候的玥芙瑤還根本就不知道他公儀拓宏是誰，隻是將他當成了一個普通的柔刹大將的話，不知作何反應。
    這公儀將軍本事柔刹皇親之後，族中更是三代武將。在柔刹連皇帝都要敬他三分，更不用說他創下的百戰不敗的戰績——在柔刹各部，公儀大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虎軍”，所到之處，不出三日便能攻城略地，戰無不勝。
    寧惹閻王索命，勿使虎軍亮抓。
    不過玥芙瑤顯然不知道這位將軍的來頭。她一路行軍日夜兼程，風塵仆仆勞損不堪，途中又讓人給擺了一道，幾位重將紛紛中毒，此時還都躺在百裏之外的病帳中，最後還是靠胭脂玉差人來送的解藥。第一次獨自監軍便出了這麼大的岔子，玥芙瑤到現在還憤憤不平，隻怕回宮就算父皇不怪罪，也會遭眾兄弟將臣恥笑。一肚子氣無從發泄，哪裏就有心思去打聽那將軍到底是何等人物？
    那“活捉敵軍將軍”本也是玥芙瑤一時氣話，隻是在柔刹聽來卻分外刺耳。何人如此大的能耐，竟想活捉公儀將軍！且玥芙瑤率兵而至隻如電光火石見一般，不但極快而且十分凶狠，讓人不禁懷疑大厲是否還有後勁——抑或這隻僅僅是其先頭部隊？
    一時柔刹分寸大亂。公儀拓宏中箭，他自己隨不當回事但卻急壞了他周圍的一幹將領。不知誰大喊一聲“將軍中箭啦！”，以一傳十，不久所有人都知道柔刹大將中箭，生死未卜。柔刹一時軍心渙散，哪裏還能再戰？又見那厲軍一股股如潮水般湧向柔刹大軍，似乎隻想將其一口吞進，更是丟盔卸甲，慌忙撤去。
    一場守城之戰告罄。
    玥芙瑤這才覺得心裏一口氣出了一半，總算好受了點，不再像之前一樣悶悶不樂。誰知她一進應天城，竟見守城的官兵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你們這是做什麼？”玥芙瑤詫異地看著他們——就算迎接監軍，也不用如此大禮啊！況且這戰場都還沒收拾幹淨，怎麼光跪著不幹活了？
    “公主！”為首的高赫一個叩首，“公主真乃天生戰才！若非公主及時趕到，此時應天早已是柔刹囊中之物了！”
    “哦，原來是為這個。”玥芙瑤笑著擺擺手，也不叫他們起來，反而蹲了下去看著高赫，嚇得他連連低頭——這公主的尊容哪是他一個守城將說看就看的？“喂，我說，你，對，就是你。幹嘛低著頭，又不是大姑娘，還怕羞不成？”她指著高赫問，“剛剛圍攻應天的，是何許人也？怎麼才中了一箭就落荒而逃？”
    “公主不知？”高赫一時哭笑不得，心道：公儀呀公儀，沒想到老子有一天也能見到你載在一個小姑奶奶手裏！於是將公儀是何許人一一道來。“公儀大軍橫穿西北無人能擋，公主今日一戰將其擊敗，實乃——”
    誰知那玥芙瑤早已不耐煩了，一揮手，“罷了罷了，不就是個運氣好點的將軍，仗著他祖宗的名號，在這邊沒遇上對手。你也不用說了，這種人，多半是別人往他臉上貼金的多。來來來，全都起來，該幹嘛的幹嘛去。你，”她指著洛銅睦道，“派幾個人，去接應黃將軍他們。到底怎麼說你自己看著辦。實在不行就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反正我看那公什麼儀的估計一時半會也不會再來了。”
    離塵峰，弄墨軒。
    胭脂玉歪在躺椅上，拿著鳴霄的折扇在手裏擺弄。
    “我真搞不懂，你明明仿寫各家書法的功夫也不差，何必特意來找我？”鳴霄握著紫毫，卻看著胭脂玉遲遲不肯下筆。
    “我是不差，你確實神似……”胭脂玉漫不經心地說，擺弄著鳴霄那把價值連城的扇子。“唔……這墜子好看……”她捧起那塊墜子，漢白玉質地，小巧精致，倒也別致，隻是——
    “四哥，世人多以花鳥魚蟲為墜飾雕文，你卻如何刻了一隻蒼鷹？”
    鳴霄聞言，清雅一笑：
    “——無他，心之所向也。”
    “——蒼鷹者，摶扶搖而上，天地蒼茫，任其翱翔，絕雲氣，負青天。”
    “——若人之一生得以如是，豈不快哉！？”
    胭脂玉看著他，又眨了眨眼，重新專注到扇墜上。
    鳴霄一邊照著胭脂玉的吩咐臨著信，一邊道，“那墜子倒也別致，但跟著扇子比起來，卻還稍遜一籌。”
    “那是，否則豈不喧賓奪主？”胭脂玉隨口應道。
    “隻是，你卻看中了墜子？”鳴霄奇怪道。
    “我不似你那樣著迷於前朝字畫，對你那扇子自然不感興趣。”胭脂玉道，“而且，這墜子令我想起一個人。”
    鳴霄此時正好擱筆，對著信紙吹了吹。“好了。”他走過去將紙遞給胭脂玉。胭脂玉接過，粗略瞄了一眼便將其收入袖中——“就等大哥給刻的印章了。”
    “你這回又想做什麼？怎麼平白無故要我仿照柔刹國王的字寫信函？”
    胭脂玉抿唇一笑——“有人想跟柔刹國添添亂子，我自然要插上一手？”
    “玥芙瑤？”鳴霄略微吃驚。這芙瑤公主此刻應該是在應天城裏焦頭爛額地思考應付公儀大軍再次來襲的才是，怎麼反倒“關心”起柔刹過裏其他權貴的信件往來了？“莫非她想利用柔刹內訌對付公儀？”
    “她想做什麼於我何幹？”胭脂玉冷笑道，“隻要對我們有利，我就幫幫場子。”
    鳴霄見狀，連連搖頭。胭脂玉雖口口聲聲說著要對付柔刹，但說到底，也還是想幫著玥芙瑤的。
    “好了四哥，我要去大哥那兒看看柔刹的印章仿得如何了。”
    “大哥辦事，自然是周全。”鳴霄說。“對了，小妹。”
    胭脂玉本已跨出書房，聞言又停了下來，目露疑惑。
    鳴霄解下扇子上的扇墜——
    “妹妹若喜歡，留下這墜子倒也無妨。”
    “我留它何用？”胭脂玉笑道，卻伸手接過了扇墜。
    “當玉佩或送人，隨你歡喜。”鳴霄道，“我正想去敲三哥剛剛弄到手的一塊千年紅珊墜，這塊便做個順水人情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