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落魄的宮殿，斑斕的牆壁上掛著一塊脫了漆的牌匾，上麵依稀可見“上清宮”三字。清晨的曦光中，新結的蜘蛛網上還凝結著晶瑩剔透的露珠，那幾處廢棄的花壇裏，細碎地綻放著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
    血腥味似乎還在唇間彌漫，我站在上清宮外，長久停滯住。直到綠珠提醒我，我才邁步跨入。
    “滾！”
    我人還未進，就聽到她大聲嗬斥，眉頭一蹙，還以為她在罵我。
    隨即，又見從裏頭灰溜溜地跑出一個小太監，靖安夫人尖利的咒罵聲，從這座蒼老而又沉重的宮殿裏傳出來，“果真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本宮不過是搬到這裏小住幾日，你們這一個個奴才，就這般對待本宮，這是什麼臭饅頭，是人吃的嗎？”
    “誰！”她倒是警覺，耳朵一凜，便朝我這邊看來，幽黑的眸子像一頭四處臨敵的野獸般，閃爍著警惕的浮光。
    我一笑，在綠珠的攙扶下，緩緩朝她走進，“靖安夫人不愧是進宮多年的老人了，不僅城府之深，就連這眼力聽力都是如此敏銳。”
    她坐在一張陳舊的凳子上，雖落得如今這番下場，可絲毫也未減弱半分氣勢。衣著頭飾，依舊整潔。可氣場待遇到底不比從前了，她的腳前，滾落著幾個肮髒的饅頭，和摔地粉碎的茶碗。
    我彎腰撿起一個饅頭，“我奉勸姐姐一句，進了這上清宮，你就要認清自己的身份。你已經不是韶華宮的靖安夫人，而是上清宮的無名宮人而已。你以為大王還會對你念念不忘，你以為林家還會為救你這個毫無用處的女兒，而大費周章嗎！不！不會的！你如今隻是一個廢人，所以，這個饅頭，姐姐還是好自珍惜，細細品嚐比較好！也許，過了今日，姐姐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待遇！”
    她定定地坐在椅子上，雙眸無神，“如果你到這裏，隻是為了奚落我，那麼請你一次性侮辱個夠，下次，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走到她麵前，細心地撕掉饅頭表麵那層髒了的表皮，遞給她，“我今日來，不是為了奚落你，隻不過是想與姐姐談心。”
    “哼，鬼才信！”她別過臉，不屑。
    “姐姐幾時說話變得這般粗魯，我記得姐姐之前可是憑借為人和氣大方，而在後宮之中頗有口碑的。”停頓了一下，將饅頭推到她麵前，“我想姐姐出身高貴，肯定吃不習慣這樣的粗糧，可是，往後的日子還長的很，姐姐必須得習慣。畢竟曾經輝煌奢華的日子不複往來，深宮寂寞的歲月會很長很長……”
    說罷，我大口地咬了一口饅頭，味道和現代的差不多，這種五毛錢兩個的大饅頭，曾經是我的最愛。如果此時，有鹹菜配著吃，那就更好了！
    她被我刺中了痛處，閉上眼睛，像是強忍著什麼，嘴唇微微顫動道，“你倒是狠毒決絕，我以前算是看錯你了，還以為你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天真無邪？我相信姐姐未進宮之前也肯定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要怪隻怪這皇宮，是它把我們變得如此不堪。”我苦澀地笑，口中嚼著的饅頭竟覺得美味無比。“你應該要慶幸，慶幸自己的前半生過的錦衣玉食，無憂無慮，這僅剩下的憂慮，也全是為了在後宮中爭權奪利。”
    她有些驚訝地看我吃完整個饅頭，大概是想到我的出身低賤，眼神中多了幾分得意，“你不過是低賤的燕國俘虜，大王能看上你，是你前世得來的福分。可是有一點，你也千萬不要忘記了。後花園裏的奇珍異草多的是，大王貪圖你這朵新奇的野花，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別妄想著，能受寵一輩子。我、李美人、容美人……哪一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她說著說著，臉上便有了淒然之意，眼圈微紅。
    我順著她的話，接口道，“還有玉美人。”
    “是啊。還有我的好姐姐玉美人！”她呢喃，眼神呈現出一種近乎迷茫的狀態。
    “是你害死了我的姐姐！”站一邊的綠珠，驀地衝上來，大聲吼道。
    靖安夫人死死地盯著綠珠，半響，指著綠珠頭上的簪子，“這個簪子，我也有一個，五年前，我剛入宮時，玉美人送給我一個，她自己也留了一個。”
    我直白道，“玉美人是你害死的！”
    她也不推脫，稍頓了一下，平淡地鋪陳道，“誰叫她懷了大王的孩子，誰叫她事事搶占先機，不除掉她，我又怎能熬出頭。”
    綠珠衝上去抓住她的前襟，咬牙，“你好狠的心，你還有臉說出口！枉我姐姐待你情同姐妹，可是你所作所為，卻禽獸不如。”
    她被綠珠拉得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卻也不出手與綠珠搏鬥，隻是睜大著眼睛，狂笑著，“你覺得我狠毒？可是你怎麼沒覺得你家的梨美人也同樣狠毒呢！我害你姐姐是狠毒，那麼梨美人害我，就不算狠毒了？”
    綠珠情緒激動，我伸手攔住她，將她推倒一邊，“我是狠毒，因為自小我就懂得一個道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是姐姐你三番兩次想害我，這才使我不得不出手。有一事，我憋在肚子裏已經很久了，正好，趁著這次難得的機會，一次性做個了斷。”頓了一下，深深喘了一口氣，“上次苦役司出水，應該是姐姐的傑作吧！”
    彼此都默然了幾分，安靜的，連窗外的風吹草動都聽得見。
    靖安夫人蹲在地上，伸出了手去撿起那些適才被自己丟掉的饅頭，又彈了彈上麵的灰塵，撕下一小塊，塞進嘴裏。
    “想不到妹妹這樣聰明，連這個都猜到了，不錯！當苦役司的老媽子討好地向我密報，你有懷孕的跡象時，我就已經決定要害你。可氣的是，那些愚蠢的奴才，連個火都放不好，竟讓你逃了出來。不過也好，我平日裏閑的很，因為有你，讓我的日子過得充足許多！”
    “好個人麵獸心的笑麵虎。”我如今仍有後怕，搖頭苦笑的看著她，“同是女人，你我感同身受，又何必爭來爭去呢！如果不是你先要害我在先，說不定我依舊把你當成我的好姐姐。”
    她苦笑，“從我踏進宮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是那個林家小院裏的林家大小姐，我是王的女人，我是大秦王朝的女人！”
    這究竟是她的悲哀，還是屬於女人的悲哀，千百年來，後宮之中的爭寵從來沒有停止過。我站在那裏，悲涼著看著她，亦同樣地回望著自己。
    靖安夫人恍惚了一會，又自言自語起來，“玉美人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也是最善良的女人。她對人都是發自真心的，可是她也是最愚蠢的，後宮之中哪有什麼真正的情誼。我在她喝的安胎藥裏下毒的時候，其實是出了岔子，那是我第一次害人，難免緊張，連說話都有些發抖。可是她即使狐疑，卻依舊不多問不多說，隻道是我親手熬的安胎藥，就二話不說地喝了下去。哈哈……這樣愚蠢的女人，即使不被我害死，也會被其他女人害死的！”
    “我並不是敗在你的手裏，而是敗在自己尚未全失的一點良知上，你很聰明，也押對了寶，當我看見綠珠時，我就明白了，以前的債是要還的！”
    一種難以言表的滋味，洋溢在心間。我看到靖安夫人的眼淚，蜿蜒而下，素淨的臉頰蔓延著汩汩的小河流。
    不施粉黛的她，真的老了。進宮五年，今時的她也不過二十一歲而已，卻過早地衰老，依舊白皙的臉上，滋生著一種蒼白的老態。雙目雖大，卻空洞，裝著一個不是屬於自己的靈魂。藍底碎花的羅裙，緊緊勒著她剛剛失去孩子的肚子，她就這樣蜷縮著腿，坐在地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饅頭。
    綠珠斂了氣，隻冷冷地看著她。
    她是個理性的人，也明白人死不能複生的道理，如今靖安夫人落得如此下場，也算是遂了她的心願。
    我轉身離去。繁縟的裙裾冗長拖地，分明是七月的盛夏，可院中卻掉落了好多枯黃的樹葉，裙裾滑過，掃落著這些枯葉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身後，靖安夫人突地發出一聲怪笑，那聲音刺耳而又鋒芒難聽。
    “梨美人慢走，奴婢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