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祁家路站在原地握著斷成兩截的手機發愣。
    王凱使了個眼神，祁家路身後那兩個小弟會意，一把撒了手。王凱走上去推了發愣的祁家路一把：“哎，你老爹呢？”
    祁家路呆呆的。
    王凱不耐煩了，一腳蹬在祁家路肚子上吼：“臭小子，我他媽問你話呢！”
    祁家路踉蹌了兩下，忍著胃裏翻上來的難受勁兒直起身來，失去焦距的眼睛裏終於回過了神，一張臉慢慢抬起來，眸子裏燃起了火。
    王凱和他那燃了火的眼睛一對上，不知怎的心就咯噔了一下，麵前這個雖然是那欠錢不還的賴皮老頭的兒子，但畢竟也還是個無辜的。
    王凱就自顧自搖了搖頭，聲音放柔了點：“你說得對，我跟你沒冤沒仇的，我要找的是你那混蛋的老爹。他上次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你是不知道我被他害的多慘。不說了，你趕緊把他給我交出來，我立馬領了人去交差，跟你小子沒關係了。”
    祁家路站在原地仍然死死地瞪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著。
    王凱也不知道這小子在這瞪什麼勁兒，心想就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書生小模樣，饒是借給他一千個膽兒他能敢惹自己？王凱也就理直氣壯站直了，就等著麵前這小子老實交代了。
    果然跟他想的一樣，祁家路隻是用殺人一樣的目光瞪了王凱一小會就默默地轉身回去了，走回那七零八落的攤子，撿起了四下散亂的塑料桶，把它們一個一個擺好，又撿起了那已經殘破的擺桶的木頭架子，一片一片往上重新擺。
    王凱耐了性子站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
    木架子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的了，祁家路剛擺一個上去，就嘩啦一下子塌了。
    王凱耐不住了，居高臨下地：“我再問你一遍，你那姓祁的老爹去哪了？”
    祁家路默不吭聲，又慢慢把一片木頭搭上去。
    王凱火了，一腳把那堆破爛給踹飛，揪起祁家路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惡狠狠地吼：“你他媽給臉不要臉啊！沒聽見大爺問你話啊！”
    祁家路冰冷地盯著王凱的眼睛，突然悶不吭聲抱住他的腰，腳下一用力，王凱一下子沒防備，被狠狠按倒在地上。祁家路坐在王凱肚子上一拳一拳地打他的臉，邊打邊嚎：“死流氓癟三！我讓你砸我家攤子！我讓你掰我手機！我讓你欺負我爸！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祁家路嚎得都帶了哭腔了。
    王凱的那幫子爪牙估計也沒料到，這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大學生敢動手揍他們那氣勢十足的老大，一個個也全傻在那裏，半天了才回過神來，趕緊湊上去把打紅了眼的祁家路給拽開，扔在一旁拿腳踹。
    周圍看熱鬧都看不過去了，有老太太催促他們兒子上去幫幫祁家路，可即便是那些青壯小子也不敢招惹這幫流氓啊，眼看著一場血案就要釀成了，突然一聲急火火的喊聲就扯開了：“別打了！別打我兒子啊！別打了！”
    眾人趕緊讓開一條路，隻見老祁風風火火衝進來，一下跪在蜷縮在地上挨踢的祁家路旁邊，抱著祁家路聲淚俱下：“眾位爺，求求你們了，別打了，別打了，他就是個孩子啊……”
    這場麵讓不少在場的人動容了，悲憤化為聲討的力量，一個個揮著拳頭把那幫流氓圍在中間。流氓們一看這下情況不妙了，趕緊回頭看老大臉色。
    王凱剛才被祁家路發瘋似的按在地上捶了幾拳，還好沒捶在關鍵部位，都一下下砸腮幫子上了，這會正皺著眉毛捂著嘴呲牙呢，一看周圍這陣仗知道情勢對自己不利了，於是忍著痛一下下走到地上那對悲情的父子跟前，啐了一句：
    “老祁頭你給我聽好了，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就算這次這麼多人幫你，但你欠我的就是欠我的，就算咱到了天王老子那，他也沒有不讓你還錢的道理。這次看在你這麼孝順的兒子的份上我放你一次，但你一天不還錢咱就一天沒完，我再給你一個禮拜時間。你也知道我們家的錢不是那麼好欠的，別怪我沒提醒你，別到時候因為自己的債，”說著往祁家路身上看了一眼：“把你家人也全給拖累了。”
    祁老漢跪在兒子身邊含著淚點頭。
    王凱又嫌惡地看了他倆一眼，也懶得再廢話，招呼了爪牙們就走了。
    這一下子孔口巷子口就跟鬼子進村掃蕩過了一般一片狼藉。周圍的人長籲短歎了一會就帶著憐憫的神色各自散了。祁家路掙紮著站起來，把他老爹從地上拉起來，哄著：“爸，走吧，別坐地上了，地上涼……走，咱回去說啊，走吧，爸……”說著還用那被塵土滾得髒兮兮的白袖子用力擦了一下眼睛。
    父子倆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回家的路走，背影看起來那麼淒楚。
    等倆人走遠了，周圍就“嘩”一下子熱鬧開了。
    “瞧見沒瞧見沒？”李記紅燜羊肉館的李三兩眼放光：“我早說老祁肯定是欠了高利貸了，你們看，今兒人家直接找上門來了！嘖嘖，我還第一次見黑社會打人呢，你們瞅見沒，剛才要不是老祁趕回來了呀，我看這小路子這回搞不好得沒命呢。”
    隔壁葉氏燒豬蹄的胖乎乎的葉老板娘斜了他一眼：“還虧得都是街坊鄰居呢，剛才那麼多人打小路子一個，你們這幫大老爺們兒就會站一邊看，一個上去幫忙的都沒有，我都替你們臊得慌！”
    李三一愣，又趕緊嬉皮笑臉地：“不是我不想管啊，可你是沒看見啊，那幫子人是好惹的嗎？一個個腰裏明晃晃的，都別著家夥呢！”
    一圈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擺攤賣棉花糖的老吳也湊過來說：“哎我說，你們大夥說這老祁欠了高利貸到底多兒錢啊？”
    葉老板娘眼睛一瞥：“這得問老祁的債主子了，咱上那兒知道去。”
    老祁的債主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領人大鬧孔口巷子口祁家遊戲攤的王凱。
    對，王凱是老祁的債主，連本帶利沉甸甸六萬塊的債主。
    其實話說起來長了，還要追溯到今年二月份的時候，那時候祁媽的病正急劇地惡化，到了吃什麼吐什麼的地步了，醫院給老祁建議說打針，那種國外進口的營養針，一針都是好幾千塊。老祁咬咬牙說打，隔一個禮拜打一針。但那家醫院說這藥因為實在太昂貴了，比祁媽住院的押金都貴，所以必須打一針交一次的錢。但當時祁家老底都空了，老祁實在走投無路，就輾轉托人打聽到了本市最大的一家地下錢莊，一口氣借了三萬。
    老祁的這樁子借貸，經辦人就是那王凱。
    王凱在這家地下錢莊混了好幾年了，從當年給人打下手的小囉囉混到了今天可以親手操辦業務還可以帶一幫小弟耀武揚威的位子上，氣場一滾翻了好幾番，搖身從幾年前一臉猥瑣的黑社會小弟變成了今天一副飛揚跋扈的年輕老大模樣，當下就把老實巴交的老祁給鎮住了。
    王凱看了看椅子上低頭的老祁，沒說什麼，撩了撩褲筒就在他對麵坐下來，問了一些程式化的問題，比如為什麼借錢，家裏幾口人，經濟狀況如何，等等如此這般，後來看老祁老老實實悶不吭哈的模樣也覺得煩了，單刀直入問想用什麼作抵押，老祁就抬起頭誠懇地說我為了給孩子他媽治病，家底已經空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那房子。王凱就手一揮，先回去把你家房產證拿來再說吧。
    老祁點點頭就趕緊往外走，走了一半小心翼翼地回頭問：“是原件還是複印件啊？”
    王凱呼一下站起來一個紙杯子就飛過去了：“你當我們這兒是玩過家家的啊？”
    老祁趕緊關上門就往家趕，回來又小心地坐回王凱麵前，王凱問借多少？老祁想想說先借三萬，王凱就給他立了字據，讓他按了手印，約好一年之內連本帶利還清，然後直接收了老祁家的房產證作抵押，說好一年還不上的話就直接收房子。
    後來祁媽過世了，祁家路錄取通知書又從遠方飛來，老祁看著紅彤彤的信封，心裏是喜憂參半。在屋裏猶豫了很久，還是奔錢莊去了。找的人還是王凱，這回一口氣又借了兩萬五，王凱問你老伴喪事都辦完了你還要借？你上次借的那三萬的利息已經快五千了你知道不？老祁點點頭說我知道，我會還的，但我兒子考上了研究生，我不能不讓他上……
    王凱一聽也沒再說什麼，利索地給他把手續辦了。後來去找錢莊老板簽字的時候被罵回來了，一臉陰沉地對老祁說這回不行，你又借錢了，還得拿東西抵押。老祁苦著臉說我房子都押給你們了，別的我什麼東西都沒了啊！王凱冷冰冰地說那就得縮短時間，上次那三萬連本帶利得提前到今年十月還。老祁皺著眉毛，王凱就不耐煩說到底借還是不借，老祁咬咬牙：“借！”
    話說自從把房產證押出去之後，老祁成天惦記著家裏的房子，天天吃不好睡不好，做夢都是房子被那幫爪牙占住了把他爺倆的東西一樣一樣扔出來。時間又嗖嗖地飛逝，一下子就飛到了昨天。祁老漢眼看著還債的期限逼近了，手頭又拿不出幾個子來，又看了個不知什麼台放的國產電視劇裏的啥情節，牙一咬就背著兒子直接奔錢莊去了，走的時候身上揣了個十幾厘米長的折疊刀。
    老祁到了錢莊見了王凱就對他笑，王凱說來還錢啦？老祁說可不是嘛，不過我想先看看我的房產證。王凱就打開身邊的保險櫃，老祁隔著衣服捏了捏藏在兜裏的折疊刀，在王凱身後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等王凱把房產證遞到他跟前笑著說這回放心了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錢呢？老祁突然撲上去把刀子抵在王凱的脖子上低聲吼把房產證給我！王凱緊盯著他，默不作聲地把桌上的薄本子遞到他手裏，老祁拿著刀子絕望地說你別逼我，別逼我，說著神經質一樣拔腿就跑。
    王凱被債務人搶了抵押物逃跑的事很快傳到錢莊老板耳朵裏，免不了挨了一頓臭罵，末了被踢出來，附贈了一句要是拿不回房產證要不來錢的話你王凱就替那老頭還錢吧！
    王凱晚上躺在床上越想越窩火，於是第二天，孔口巷子口就發生了黑社會痞子帶手下爪牙砸祁家攤子那一幕。
    祁家路聽老爸含著淚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又難過又悔恨，一個勁說爸你太糊塗了，現在那麼多貸款的機構，你怎麼能偏偏跑到地下錢莊去借錢呢？你不知道那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渣的主嗎？老祁歎氣說你以為我沒想過銀行貸款嗎，可你不知道，你媽得病的時候我去找那些親戚朋友們借錢，你沒看到他們的臉色……唉，咱家這情況，別人躲都躲不及了，誰會幫我作擔保呢？不可能的……隻有地下錢莊不用找擔保人，我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啊……
    祁家路擔心地說，那咱家房產證現在在哪？
    老祁說，我當時也是急糊塗了，一心想著先把房產證拿過來藏起來再說，大不了到時候就跟那幫王八羔子拚個你死我活，最起碼房子保住了啊。
    祁家路忍不住說：爸你太不懂法了，你跟人家簽了字據，白紙黑字的，那就是鬧到法庭上，人家法庭也不會幫你說話的，就像那混蛋說的，就算天王老子也不會站在咱這邊的啊。
    老祁沒說話，深深歎了口氣。
    祁家路也不好再埋怨他爹了，隻說爸，聽我的，房產證你交給我，我明天就給那個王凱送過去。我看他再怎麼蠻橫，畢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會對我怎麼樣的，我再想想怎麼能去求個情，讓他幫咱爺倆說說話，把債再緩緩。
    老祁點點頭。他知道，現在什麼都隻能聽這有文化的兒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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