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曉紅番外 活著就是活著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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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高興興丟下碗就跑去睡覺了,我自然不指望他能對我腫著的臉表示歉意。有一種男人,死都不會認錯。哪怕他明知道錯了,哪怕他決定要改正,哪怕他會以十二萬分的誠懇,以力所能及的一切方式補償你。可若你想在他那兒聽到句輕飄飄的抱歉,卻比登天都難。他就是這種極端大男人主義的男人。也是我眼中那個,始終如一有責任有擔當有情有義,有可愛的缺點,更有討厭的優點,淘氣搗蛋卻瑕不掩瑜的,果敢倔強的壞男孩……
七天後,一樣的晚飯後,我在沙發上一手一個孩子點開了遙控器,準備看電視。他過來抱起了趙海希,在我旁邊坐下。眼睛也盯著電視,嗓門幹幹的,低低的:“我不愛你。”
我:“我知道。”
他:“以後也……”
我打斷他:“我知道。”
他:“不管怎樣,我會一直盡我所能照顧好你和兩個孩子。”他有點厭煩自己的表述不清:“我的意思是,今晚之前我也是這麼打算的,對你,和對他們。”
我:“我知道。”
他:“那這樣……”他那句話在抿成直線的年輕的薄唇中翻滾了良久,深深的眼睛轉過來:“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低下了頭,雖然我思想不保守,我卻知道保守的女人能得到的更多:“……為什麼,你突然要……”
他的臉轉了回去,箍著趙海希圓鼓鼓的肚子的修長指節有輕微的焦躁,過了會兒,才說:“說了你別生氣。我這個年齡,我是男的,我有需要……即使可以,去,找,那個,嗯,但我更不想。”他首次紅了臉,俊逸的眉梢都染上了惹人愛憐的輕暈:“我對你,雖然談不上……但,我不討厭你。”他顯然用了力,連趙海希都在他腿上難受地扭起來,往常這小胖子最愛纏他,哪怕屢遭他冷眼推搪。他也察覺到了,稍鬆開手,再一次勇敢地轉過來:“那麼,這樣的話,你還,願意嗎?”
我抬起頭,看向他,像窒息的藤蔓那般初次悠長地、舒暢地、深呼吸。輕聲道:“為什麼不?我願意,很願意,簡直太願意了。你哪天娶我?!”
他呆了呆,有點兒犯傻:“你想哪天?”
“今天?”我忙不迭,向著他:“你有照片兒嗎?戶口本兒放家裏了沒?民政局還開門嗎?”
“……今,今天,”他下意識往一邊兒避了避,他真有點兒被我嚇著了:“人不都回家吃飯了嗎?”
“那明天?”我睜大眼睛。開玩笑,我做夢都不敢盼這一天,做夢都不敢想地等待了多少年?等他聽話,等他長大,等他垂念……如果,沒有兩年前的劇變,我會一直這麼波瀾不驚地看著,走著,聽之任之地隨波逐流著。但老天竟然開玩笑般給我露出了一絲兒麻溜溜的嚇死人的光,我能不發瘋嗎?
況且,愛確是自私的。我可以不破壞,不摻事兒,甚至條件允許的範圍內盡力去幫助。但當我夢寐以求的珍愛送到我麵前並唾手可得時,我怎能按捺?去他的高風亮節、去他的君子端方、去他的舍己為人!我隻願做個自私、卑劣、貪婪、愚昧的,俗氣熏天的知足女人!那麼,就請蒼生、神明、善的、惡的、活著的、逝去的,原諒我的罪吧——不原諒,又如何?!
他開門見山毫不閃爍,話說得難聽卻更顯本真。這粗糲的赤誠令人無法不激賞,這天然的‘欲/望’令人不能不微笑。懂得鬆弛之道,才更有力量;不放下該放的,如何提起應提的?悲而不傷、涇渭分明,才是理性積極的生活態度;也是對生命對情感,最真摯的回報與感恩……他對我重情重義卻惟獨沒有愛。可是——沒有愛,又如何?!
什麼樣的愛?能閹割欲?什麼樣的欲,能不帶一星半點接納與肯定?有這,足夠了。他從不輕言許諾,更不屑假以辭色。可正是這種坦蕩的男人才一諾千金,才值得交托一切。隻要他接納了,就再不會拋下,因為,他已視之為己任。而即使今日之前,即便在他最落魄、最絕望的時刻,都獨自咬牙全力擔當,從未曾把他的痛轉嫁一絲半毫到他蔭庇著的婦孺身上。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幸運?
我已經三十好幾,我早已不是山無棱、天地合,望穿秋水瞻仰風花雪月的花季少女。我的老,足夠讓我將一塌糊塗瞬間掰個一清二白。我才沒那麼多勞民傷財、舍本逐末、傻不兮兮的愣較真。我隻要——這個人;隻要他——要了我。那就是比天更大的福氣了。
“那,那就明天吧。”他終於受不了,躲開我狼一樣凶狠的目光,慌慌張張丟掉張小胖:“我,我去衝澡。”立馬逃進了衛生間。
第二天傍晚,六點三十分。我們那場令人發指、天怒人怨的簡單而堂皇的婚禮,便順理成章、意料之外地,在衣香鬢影、雕梁畫棟,在瞠目結舌、語焉不詳的虛飄飄、糟亂亂的,祝福與祝酒與鼓樂笙簫吹奏的喜洋洋的花團錦簇中,迅速完成了——至今。他如他所言、盡他所能地珍視縱容回護我,已足足五個年頭……對我而言不論將來,能幸得這不離不棄、無微不至的整整五年,此生足矣……
還記得第一夜,他麵對我,緊張得像個處男。擁有那樣豐沛生機與傲人體魄的男人的緊張,已經不是緊張,是致命的脆弱與無助,無助的窒息……我不知道他在掙紮什麼,我一如既往地不想知道。這無意義、無濟於事、於事無補的掙紮本身,就已構成了捶骨瀝髓的劇痛……我一直沒睜開眼睛,也沒吭聲。很久之後,他才終於,終於緩緩覆上來……那一夜的那一次的性,對我對他,都是無法說清的,魂魄淩遲的痛與快……
……事後,他緊繃著身體僵直著脊骨一動不動額頭重重抵在我胸前,死過去一樣地沉默……我也是紋絲不動、一聲不吭、眼睛甚至閉得比方才更緊更不留縫隙……我知道,我絕不能說話,哪怕是漏出丁點兒屬於活人的氣息,都足以萬劫不複地誤傷這個男孩、這個男人、這個不該屬於我的——我的丈夫……我的胸口,狠狠地、漸漸地、被鹹的、苦的、酸的、辣的,可以是任何但絕不會是甜的水分——沾濕了……
不清楚過去多久,他才離開我起身,在床邊站了片刻,低聲問:“要我,抱去你浴室嗎?”
我說:“不用,你先去吧。”
他好像鬆了一口氣:“哦。”就轉身進去了。
我也鬆了一口氣,這一劫,終於算是,扛過去了……
我當時真沒料到,往常落拓不羈、恣意無忌的他,在這方麵,在二十四歲的男人本該純熟了的事情上,竟有如此拘謹單純得幾乎放不開的執拗情懷,為此著實狠狠心痛了一把……可我更難料到的是,僅僅兩天之後,就換成了我自己倒黴吐血。原來男人的‘放不開’,永遠得加上引號、引號、引號再引號,仍嫌不夠的無窮引號——我再次驗證了他的‘坦蕩’,並以身試法地見識了何謂‘他這個年齡的,他的需要’。
我們的生活,就是在這樣漏洞百出、不圓滿、不協調、充斥著欠缺和遺憾的融合中……拉開了同樣漏洞百出、不圓滿、不協調、充斥著欠缺和遺憾的平淡篇章……
兩個月後,我問他想不想要個孩子,雖然家裏這兩個男孩都圍著他轉,他對他們也視如己出,但既有‘如’,就不成‘是’,終歸不是自己的骨血。而且我現在這年齡已經辛苦,如果再等下去,就直接劃歸瀕危了。所以我沒法兒不急著弄清楚。
他那天本來情緒還不錯。聽了我的話,卻一下安靜了:“不要。”他說,就那麼硬邦邦地扔了我兩個字兒,然後一個人進了書房。不曉得搗鼓啥搗鼓了一夜,連清早我特特提前一小時起來,都沒碰上他。也不知在幾點幾刻,這幽靈一般的家夥就晃蕩出去了。從此我對這事兒絕口再不提。
是的,我們是一家人。他是我的先生,我是他的太太,我們是同屬於這個家庭的主要成員。然家的範疇,實在太寬泛了。它有時很窄很熱很擁擠;更有時,會大得空得冷得摸不著邊兒。我們確乎是‘一家人’,我們也僅僅是‘一家人’……真愛,如他所說,如另一個他所解:有時候,真的是舍棄與忽視……
割愛——都是為了某種成全……
他不在的那天清早,天陰陰地還下著雨。雨滴衝不進窗戶來,趴在玻璃上奄奄地哭。我忽然發現,南方的這種抽絲剝繭、淅淅瀝瀝、綿裏藏針的雨,有時竟比那峭壁石梁堆垛而成的大山裏的雪,更凜冽、更滯重、更深寒……若是他沒有給我一片陽光……他卻終究給了。為此,我又怎能不割舍我的視力?
即便,在這片陽光之外,他生命的絕大部分,都是永久幽閉的陰影和秘密;是‘隻為記錄幾件刻骨銘心的往事而已’的沉悶呼吸——如垃圾桶內那片廢紙上所言……
即便,在我們家的餐桌上,從前沒有、現今不會有、將來也不可能會有,任何的——魚類……
即便,人前人後現在未來,他隻會含笑對我對所有人珍而重之地介紹:“這,是我太太;這,是我愛人;這,是我妻子……”哪怕情動不已、偶然失聲時哼出來:‘老師。’也斷斷不會給我,那個最簡單、最平凡、最樸拙的稱謂——老婆。
即便,二毛去年來我們家做客,我能聽到大大小小、巨細無遺的故裏的消息,就連告我狀那女人那條斑點狗的死狀都了如指掌。卻獨獨聽不到,我感佩的、我承情的、我愧對的那個男孩……一絲半縷的音訊。
有關他的一切——永遠是他的秘密。是我無論如何都望塵莫及的,他的——畢生珍藏……
但,這一切,又有何不可?隻要——我們活下去……活下去精精神神地換房、換車、換新裝;活下去沒精打采地吃藥、看病、吵吵鬧鬧;或者啥都不換,啥都不幹,甚至錯漏雜陳、渾濁莫辯,又有啥大不了的?活著就是活著。何必去糾結,何堪去深究。
這莽莽塵網,這浩浩乾坤,何處容得下絕對,哪裏托得住貞潔?這世間,這萬物,雜交得永生,純種向滅亡。這聲色犬馬的天與地,這光怪陸離的情和債,莫不如是,莫不如是……那麼,何不縱情痛享這四麵楚歌的美酒膏粱?何不傾心消受這滄海橫流的安平盛世?
隻需把心事——無期擱置。
我把車子泊進地庫,視線滑過它精簡幹練的方正造型,鑽石切割般冷冽的線條,拋一下手裏的鑰匙轉過身,衝著地麵快活地大叫:“大寶小寶,野哪兒去了?你老娘到家你們聽不見?!”
兩個小的卻任我怒氣衝衝、義憤填膺,膽大包天地再次無視。倒是沙發上那個大件的,移開報紙甩過來一記眼刀:“這都幾點了?你不餓兩個孩子也要吃……”
我立馬堵回去:“他們吃不完的零食哪兒顧得上飯,就你這土包子才沒糧食不扛饑,自己要吃就直說。玩兒啥花花架子、借題發揮。”
那小子鼻青臉腫一手拍下報紙:“你!”
“我咋啦?”我叉著腰,歪著頭:“老娘我要上樓換衣服,有啥意見你快說!”
“有!”他鼓起牛一樣大的眼,呼呼直喘:“你——你,你給自己換個稱呼,別老娘了!”說完扭頭大吼:“劉阿姨!開飯!”
“老公!”我頃刻笑臉如花,哪怕是喇叭花:“那你想叫我啥?”活動喇叭花般興高采烈跳到他大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搖:“你給我起個唄,好不好,啊?好不好?”
他當即沒了臉色,握住我的腰一提,擱在沙發上,幾步跨進了飯廳坐下等上菜。
我嘴角一勾嫋嫋娜娜上了樓。死小子,氣,氣死你。老娘我多大把歲數,還治不住你個毛孩子?哼!
對了,忘了說。我看向鏡中,精裝包裹中,虛化了年齡風韻猶存、豐姿猶在的自己,輕輕一笑,黯然地一笑:在我們家,在任何別處,在過去,在現在,在未來,他都,絕對不會應我一句:‘老公……’
我那極苦的、極澀的、極淡、極隱晦的笑……不是為我,而是為他……為樓下那個,我願傾盡心血,畢生愛惜的——那個他……
“我愛你——老公。”我對著鏡子甜甜地說。
(全書完)
(公告)
本文全文結文,並將於10月8日晚12點全文刪除,小青也準備封筆。
我確實不適合耽美這塊兒,在這裏我隻看到了浮躁和意/淫,還有對待文字生吞活剝的極端的蔑視。我不在意鮮花,不介意磚頭,惟獨這點,當它成風蔓延我真的吃不消。
我想,即使這是個浮躁的社會,周遭都是物欲橫流、滾滾濃煙,但人總該有自己的一點真與誠,或者該說是精神信仰。
但在這裏,我真沒看見。尤其是這文開坑以來,越至末尾感觸越深。這主要是我個人的問題,過於懷舊,太過挑剔,不夠通達,欠缺圓滑。但,人活著不都是為一點兒快樂與自由嗎,既然可以,何不為之。
這次封筆,或許是永久,或許一年兩載故態複萌,不寫耽美悶得慌,會回來。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清,包括我自己。
小青在此深深致謝各位親,由來已久的支持鼓勵。謝謝大家。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