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曉紅番外 活著就是活著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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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直的海濱公路,流溢著蒼茫的美,寂寞卻不落寞,延伸著孤獨的自由。綜合Land-Rover越野車精練冷酷的造型,獨有的強悍生機與寬闊美景,疾風迅雷般凜冽的攻擊性,無一不令人心醉神迷。
這陽剛的粗獷與非凡的硬朗,確然是男人的專利。昨天抽空陪我去看車時,就連他,也微微挑了下眉,卻如常地一笑簽字不予置評。倒是那個殷勤的車行經理和漂亮的售車小姐,恭維奉承之餘,背過身去錯愕良久。
一如這城市裏‘尊貴上乘’的那群人們,鍥而不舍的揣測與非議。自來寶刀贈壯士,紅粉配佳人。像他這樣身價傲人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卻平白糟蹋在我這麼個一無可取的荊妻手裏,任誰不扼腕發指、忿忿難平?
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完全理解。因而一貫麵不改色、處之安然。從那片險山惡嶺中活出來的人,除了珍逾性命的有限的某些,還有什麼不是流雲過眼,不能夠隨手拋擲?況呼幾句蜚語閑言?他則更是付之一哂、置若罔聞,照舊對我嗬護有加。
他曆來我行我素。靜如處子、動若脫兔,自信得近乎自負。可這自負卻絕非瑕玷,而是穩超左卷的宕逸揮灑,渾若天成的蕩然氣度,哪怕還是當初那個鋒芒隱露的率性少年。如果,定要找出個能左右他意向的人……那麼隻有,從來隻有……
我放緩車速,Land-Rover精湛的操控性讓車子立刻回歸恬靜,像個優雅高傲的英國紳士隨途從容漫步。爐火純青的低調與靜水流深的溫柔,竟別有番飛星回雪、纖雲暗渡的含蓄風流——這樣的車子動人心弦,這樣的男人更沁人心魄……
——我知道,他絕不願放棄趙輝。我卻不知道,趙輝何以會放棄他。直到,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動怒……
那還是一九九九年初,我們剛從出租屋改遷商品房。當時他以出色的業務績效和經營手腕,迅速晉升到一家公司的高層主管;賺到了來A市的第一桶金;搞到了市區常住戶籍並堪稱完美的檔案履曆……那卻,也是他最消沉的時段。盡管同一屋簷下,我仍舊無法想象他是怎樣做到,或者該說,是怎樣逼自己熬過來的……那時,他連二十四歲的生日,都還沒過。
印象最深的是,經常我帶著趙海希睡熟他還沒進門,卻天還未亮,就已在布簾隔開的房間另一側,調暗台燈開始背單詞。若是我醒了,他會有點兒難為情,赧然地笑笑,有次還低聲解釋:“對不起,老師你以前教的,都忘了,現在不會外語又不行。”那滿臉的疲憊與歉然,屢屢教人,心酸得無法自抑……
盡管如此,我卻從不勸他。對這種男人,杯水車薪的溫情慰問徒勞無益,或許還招他厭惡。反之,完全的信賴依靠甚至添油熾薪,倒可能刺激他提早恢複。所以,我通常是做好早餐催他吃了,再對麵坐下,像從前授課那樣,苛刻至極地訓練他的聽力發音。
這個過程他一改故轍地專注。令彼此尷尬的是,我卻時常魂不守舍走了神兒,往往待他不露聲色地低頭翻書,才很沒麵子地幡然醒悟——這絕對不能怪我。眼前這個沉穩幹練的男人,依然如故地英俊逼人,兼且更俱魅力;一如既往的驚才風逸,竟至更添明銳。卻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令我怦然心動的,劍眉星眸、桀驁不羈的,青澀少年……
歲月沉澱了成熟,歲月也戕劫了純真……
其實世間萬物莫不如是。失去,興許成就另一種擁有;掠奪,可能恰恰招致流失。
呃,我又開始神遊物外,我打住。但這肯定不是老年健忘!
重新回到遷居那一天。因為不想請假,之前他就自己整過行李封了箱,之後又約好了搬家公司,所以那天隻有我在家。原本不會有事,可搬運時有個工人不巧摔了一跤,剛好摔散了他的包裹。於是,我有幸拜讀了那份歎為觀止、驚魂動魄的——‘礦難’計劃。也,無意中見到了那封,他寫給趙輝未及送出的,私信……
信的封套,是密合的,仿如從來未曾拆閱過。可恰然是這過於圓滿的齊整無缺,在我一絲不苟的追究下,漸漸透出了某種墨裏藏針的蹊蹺……我對光看了那封口足有半小時,終於確定,這封信,不僅被拆開過,更被人萬分謹慎的再次粘合過。想必是時間有限,即使再精工細作也無暇麵麵俱到。
這封信紀康自己沒必要拆,以二毛的品行也必不會拆。可除了他倆還能有誰?又到底為什麼要慎重如斯?我沒有窺私癖,更知道該尊重他人的隱私,尤其是對我別具意義的他。我本不想也斷不會看。可那一次,因為那神秘的封口,終究沒沉住氣……於是我拆了,也看了,看完立刻就後悔了。
……比之之前那人,我擁有不可估量的時間地理優勢,卻獨缺他舉重若輕的鎮定沉著……那隻是封:寥寥數語、一目了然的;語氣親昵的;進而帶點兒持寵而嬌的耍賴調皮的,事後報告與悔過書……
我其實根本不必看,就應猜出是誰,事實是在拆閱之前,我已大致料到了是誰。可是……這是否能歸罪於情非得已的天下女人較之男人普遍的,定力與毅力與心胸的——懸殊?那一刻,我終於看清了,那個放飛了愛人隻身留在遠山,衝淡平和、眉雋目秀的,溫雅男孩的,骨血裏卓然的大氣與剛強……
那天,也是我頭一回往紀康公司打電話;那天,他頭一回因私怠公得罪了辛苦套牢的客戶;那天,他頭一回怒不可遏得幾至瘋癲。從他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至今,我從未見過,從未見過他那樣失態。那種冷漠的暴怒和刻骨的仇恨,讓我數度懷疑自己拆掉的不是一封信,而是存心害了他的命。
他盯著那封口,手都在發抖,鐵青著臉:“你!你這個傻X女人!你給我粘回去!!”我聞言還沒動作,他就猛然一巴掌摑過來:“他/媽的——你粘的又有個屁用!!”我當即一頭碰向地板,滿嘴甜絲絲的血腥,差點沒厥過去。
我倒寧願我昏過去。那半邊臉,浮腫了整整半個來月。額角上撞的一塊疤,至今還如神來之筆,昭然入目地掛在當頭。很久以後,他也曾輾轉地暗示過幾次,想讓我把它磨掉。那時候趙海希輕度毀容的左臉和鼻子已經基本恢複,還露出了點兒小趙喜特有的胖墩墩的憨態。他看著甚為滿意,某次晚飯後笑著說:“我看這醫生技術還不錯,你覺得呢?嗯,你,你要不要試試?”我睬都不睬他。
呃……話歸正題,我又跑岔了。懊惱。
當時他那一耳光扇過來,把我跟他都扇愣了。不像我純憑感受,他看得見我慘不忍睹的臉,恐怕比我更吃驚。卻毫無歉疚地冷若冰霜,雖然沒再發作,卻轉臉就摔門要走。我當然不能放他走,拚著老命使出吃奶的力氣坐起來:“紀康,你給我站住!”我渾身打顫指著窗戶口:“你要敢走,我立馬從那兒跳下去!”
他卻沒有哪怕一點兒擔心,冷冷地轉過身來:“跳,想跳就跳。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天作孽猶可恕,”他眯著眼睛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去跳吧,趕緊去,我還真沒見識過。來,跳給我看看!”見我不動旋即鄙夷地嗤笑:“怎麼?起不來?除了腦子還有哪個零件壞了?”
我猛吸著氣,瞪著他,這家夥瘋了:“原來你不是文盲?原來你還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我問你,你來這裏是為什麼?你離開趙家村是為了啥?既然連他一個封口都讓你喪心病狂,那你還跑什麼?!你怎麼不回頭剁了趙玉霞?你幹嘛不直接拐了他?!你明知他不跟你走是為什麼!你這笨蛋——他是為了你!!!”
這兩個人,一次一次為了那些狗屁不通的立場原則同途異路;一次又一次自以為是地‘善待’對方虧待自己。結果,卻陰差陽錯一個比一個更痛苦、一個比一個更遭殃。以致,連我這樣心思不純的觀望者都看不下去。他這種極端鑽營苛刻的人,怎麼會不清楚趙輝的心思?怎麼會不明了所有的來龍去脈?就憑他對那封信的態度!可那一刻,我卻再也沒法忍受,隻想淋漓盡致地罵出來。哪怕絕了我的退路,也聊勝無能為力地看他煎熬。
他已經出離了憤怒。冰冷地,漠然地,回過頭:“老師,”罵完打完他終於又能平和地叫我老師了。側旋的下巴微揚著,棱角分明的年輕的臉,凝固著那個折磨的線條,直接了當地問:“你愛我嗎?”
我愣了,半張著嘴。即便這是個由來已久的事實;即便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水落石出的談資;即便,我比他虛長的那如許窘迫不堪的歲數,能夠讓我始終在他麵前厚著臉皮維持鎮定。可那一瞬間,我被徹底擊潰了。我已經沒有任何,我惟獨剩下,這點兒作為一個思維健全的女性,正常的、本能的、微薄的自尊……他卻無動於衷、冷酷惡毒、毫不遲疑地輕輕一觸——戳穿了它……
他一手搭在門上,極有耐心地等著,怒色在那雙幽深黑亮的剔透明眸中,已如浪卷潮沙般退散無形。我捏緊指節,挺直脊背,許久之後,才總算存下口沒泄完的氣:“愛,”我低聲說:“我愛你。”強自抬起頭,浹背的冷汗與緊繃的神經,已經讓我虛脫得毛孔都開始戰栗。
他依然那樣微側著頭,微垂著眼簾,置之度外地平淡:“可你的愛,起初使我無措,之後令我歉疚,如今更讓我苦不堪言。這就是,你所謂的愛?”他極緩極慢,轉向了門口:“試問……天下又有幾人,能有緣有幸有量有德,消受這‘情深似海’、‘無與倫比’的愛?”他自語般續問,低而沉的嗓音是空蕩蕩的寒,像把鏽蝕的,冷硬鈍重的刀:“愛。難道不是理解顧惜,不是體諒包容,不是成全鑄就,甚至——割舍嗎……”
我又呆了,被那刺骨的絕望駭住了。早忘了什麼自尊不自尊,隻剩擔心,擔心他,無以複加的擔憂頃刻裂變成恐懼。我叫起來:“紀康!不,我明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故意的——紀康!”可是,任我怎樣情緒失控,他已經再不停留地跨步而出,隨手無聲地帶上了門。我爬起來追出去,衝著樓下大叫:“你說得沒錯,可是愛,不隻需要這些……”我嗓子猛的哽住,像塞進了鐵塊,竟跟個年輕女孩一般驀然放聲嚎啕:“它還需要,它還需要應有的自私!紀康,你這笨蛋!你們都是笨蛋!”
我叫著,罵著,我不知道他聽沒聽見,我更不知道,我罵的,究竟是我自己還是他——我又何嚐,不是我恨的、我怨的、我不以為然卻積重難返的,我口中頑固透頂、愚不可及的,超級笨蛋呢?!無論我付出過多少,不管我帶給你的是扶助還是重負,從頭到尾、由始至終,我都不曾,奢望過你的任何回報,哪怕偶一為之的,回顧呢……
那一次,我痛心徹骨地自慚形穢——因為那封信;那一次,我不遺餘力也沒能留住他;那一次,他拂袖而去、音訊全無;直到,整整一星期後,的晚飯時間,他才帶著點兒外強中幹的趾高氣揚開門進來。不吭聲兒也不看我,很了不起地往凳子上一坐,那不可一世的拽樣兒明擺著就是控訴:沒見我餓了嗎?!還不去給我裝飯?!
我瞅著那高高直直挺得要命,卻也迷人得要死的鼻子,一下沒忍住,差點兒笑出來。站起身轉過頭,卻霍然湧出了淚——那是,我第四次,為他哭。一次,在礦難發生後,我被勒令留校檢查,不能去給他燒紙;一次,是車站走投無路,他竟意外向我伸出援手;一次,那天他打我;一次,今天他回頭……
這是,我第四次,為他哭。也是,我有記憶以來絕無僅有的,四次淚流。全部……全都——是為了他……淚有種種,種種不同。有失落的、狂喜的、惱怒的;有欣慰的、難堪的、懊悔的。但全都是澀的苦的鹹的。可這次這顆,混合著菜香與飯霧迅速蒸發的淚,竟讓我品到了近似於甜的,迥然殊常的清冽……
我把碗端給他,他心安理得、大模大樣接過來就開吃。我不管他,也拿起了筷子。隻對上次被他嚇傻了,至今仍心有餘悸反應不過來的兩個孩子說:“看叔叔吃飯多快,你倆還不加油?要不然將來可都長成三寸釘、小矮子,沒一個趕得上叔叔帥。”
嗬,忘了提,兩個孩子一是快滿兩歲的趙海希;還有個,是才半歲大的陳小翔。離婚的那會兒,我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上了他。直到被開除教籍‘亡命天涯’的時候,肚子才顯山褪水的初露端倪……至於對麵那個,吃得滿嘴流油、順坡打滾,正得瑟地衝兩個小屁孩做鬼臉的壞小子,是不是因此才良心發現終於肯施舍給我‘一個家’,我就不得而知,且永遠都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