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7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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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鶻本名回紇,與突厥本是同源所出,其族類在秦漢時喚作丁零,魏晉南北朝時喚作敕勒、鐵勒。其實不論丁零、敕勒、鐵勒,都是一個詞的音譯之轉,漢人又名之為高車,是根據其所乘車輪異常高大而取名的。而“突厥”一詞,實則是所有鐵勒人對自己的稱呼,含義為“強壯有力者”,因為建立突厥汗國的阿史那鐵勒部一度異常強大,一統草原諸部,遂成為專用名,其他部隻能以自己的部落名為稱呼。“回紇”這個詞,在鐵勒語中就是“聯合”之意,回紇汗國,其實就是擺脫了突厥統治之後的回紇-九姓的聯盟國。
    郭光庭雖然隨軍征過東突厥,也遇見過回鶻九姓的契苾部來援,卻到底沒有正式與漠北這一片的鐵勒部落打過交道,對回鶻的情況不甚了了,這番深入漠北,才知道所謂回鶻九姓,並非回鶻汗國的九個大姓聯合,而是“十回紇”與“九姓”兩個大部落為主體的聯合,此外加入汗國的地位偏低的同盟部落還有骨利幹、白霫、葛邏祿等,多不勝數。十回紇在汗國中實力最強,核心家族為藥邏葛氏,曆代可汗便出自此族。而當初在漠北援助唐軍的部落姓契苾氏,便是九姓成員。九姓中地位較尊的姓氏還有仆固氏,可汗家族的藥邏葛氏常常與之聯姻,老可汗所生之長女,就嫁給了仆固族的酋長,而當今可敦宜國大長公主為投奔漠北的前大唐朔方監軍使豆盧封節做媒所娶的仆固氏女,就是繼女回鶻公主與仆固酋長之女,名義上也算可敦的外孫女。所以段越石與郭光庭來說豆盧助範陽,第一站目標不是可汗城,而是汗國最南的公主城。
    回鶻除了可汗有城,其可敦、公主也都單獨築城而居。這風俗與突厥大異,突厥人逐水草而居,族人生怕失去遊牧習性,從不築建宮室,回鶻卻在與大唐交好的同時,也深染漢風,在漠北草原築造大量城池,將牙帳也固定安置在城內。郭光庭猶記當初出征東突厥,陰山之北的䴙䴘泉就已經是沙漠最後的補給站,可是現在突厥已滅,䴙䴘泉北不但出現了驛站道路,還建起了一座四方土城,不覺深有今昔異代之感。
    山丘都異,人豈不變?因此當郭光庭看見開城遠迎出來的酋長貴婿之時,一時竟認不出這辮發羊裘的胡服將領,便是昔年自己的上司,要待對方含著顫音招呼自己一句:“郭都尉,別來無恙?”他這才醒悟過來,倒身下拜:“豆盧將軍,末將失禮!”
    豆盧封節當年曾被李濬親口嘉許過“沉穩”二字,此際乍見故人,卻還能夠強自抑製失態,熱淚隻在眼底,含笑扶道:“某家忘卻,都尉早已升金吾將軍——豆盧封節卻不複大唐將軍了!”
    郭光庭嗒然,一句話說得極輕卻又極重:“末將待罪……也不是天家的屬官了。”
    段越石來此首要目的就是說服豆盧封節,但是身為幽州使者,對此地仆固酋長之女卻又不得不先致敬辭。繁文縟節鬧到日落,公主城開了宴會招待貴客,郭光庭也忝列上賓,便有滿腹言語,也不好直接向豆盧遊說。直到筵席散了,回到傳舍,才有一個小卒悄聲來報郭光庭:“豆盧將軍有言,請郭將軍䴙䴘泉邊相見。”
    入夜的城外人煙已寂,䴙䴘泉倒映著泉畔火光,粼粼流動著紅波。因為有水,泉邊樹木分外茂密,走入去被遮得都看不見天頂,郭光庭下意識想尋當年出征宿營的痕跡,卻哪裏還尋得見?豆盧封節擯開隨從,撫刀歎息:“轉眼六年,樹木都已成圍,大唐昔日,恍然如夢。”
    郭光庭知道他有密言要和自己說,見他招手,便走過去和他對麵坐下。豆盧封節不待他開口,便即問道:“西京安好?”西京早已失陷三年,誰人不知?郭光庭心知他實則要問的是京中家屬,答道:“將軍安心,豆盧氏諸位都在北衙,隨駕入蜀,聞說尚在成都。”想想又加一句:“天子仁厚,當年在西京都不曾加罪將軍滿門,何況如今諸位護駕有功?隻管寬心無憂。”
    豆盧封節聲音微顫:“卻聞道天子命駕,六軍都不許攜帶眷屬。我母我妻,顛沛流離……”郭光庭安慰道:“雖說如此,但叛軍陷城,也是經曆一番死戰,西京難民多有趁機追隨車駕西去的。將軍家的女眷,我記得也逃到了漢中去。令堂安樂,令閫……去年改適英武軍程氏了。”
    他最後一句有些遲疑,咽了一咽才說,豆盧封節以手掩麵,無聲靜默,過了半晌肩膀微抖,不知是笑是哭,語音壓抑含混:“罷了,我都另娶,爭教她不改嫁?彼此分張,各自生計!隻可憐十歲嬌兒,無端要從後父……”
    郭光庭也不好勸說,隻能默然。豆盧封節放開了手,歎了口氣,忽然道:“幼賓果然還是舊日忠厚,不曾誑語。其實我在此地,前日已得家書,道諸弟平安,老母無恙,妻室改嫁……總不敢信,隻怕家人故作好語寬慰,如今問了幼賓,是確鑿了。”
    郭光庭不覺啊了一聲,衝口便道:“天子使臣已到過了?”豆盧封節道:“是傳書的急遞鋪,使臣車馬在後,日內也要到了。”他搖搖頭一笑,笑容意味深長:“段司馬固然來得快,天家卻也不慢。”
    郭光庭心內尋思:“便要遭逢七郎使者,不知段司馬知道也無?”豆盧封節卻正問了他一句:“我約見幼賓,段司馬知曉也無?”郭光庭點點頭:“出傳舍時告知段司馬了。”豆盧封節笑笑:“如此,我與幼賓打話,也如同是與段司馬交言了。”
    郭光庭不免肅然端坐,道:“末將心意,實與段司馬並無二致。”豆盧封節擺手道:“先不忙談,我日前尚得到另外一封書信,且與幼賓觀看。”
    泉畔的篝火並不甚明亮,那封書信偏又寫得密密麻麻,滿紙駢四儷六十分難讀,郭光庭倉促間隻能看得個大意,詫道:“是鹽州周將軍的書函?勸將軍……盡力攔阻借兵之事?”豆盧封節點頭道:“正是,周信明勸我諫阻可敦,不能借兵。”
    郭光庭捏著書信,心內狐疑,半晌道:“周將軍也曾派兵繞道河北,襲擊我家行列,似乎極不讚同借兵回鶻,他到底是為甚?”
    豆盧封節道:“書中有言,你不曾讀?”郭光庭道:“末將文字粗疏,實不甚懂。他說道:‘負天可譴,渭水之盟猶恥;鞭血未幹,漢臣之魂誰招?’卻是何意?”豆盧封節道:“前一句是太宗皇帝初即位時,突厥負盟來攻,直逼長安,太宗親臨渭水責其負約即是負天,將之嚇退,但因我家武備不足,不得不在渭水便橋與之和盟,實為大唐國初第一恥辱之事;後一句是肅宗剛剛晏駕,回鶻以為中原無主,受叛軍引誘入唐掠奪,德宗皇帝當日還是雍王,親自相見其牟羽可汗安撫,可汗逼皇子拜舞不得,竟鞭打雍王隨從大臣直至流血,打死二名官員,也是大唐昔年的國恥了。”他歎一口氣:“周信明的意思,是說突厥回鶻同屬一族,曆來多有負盟驕縱之事,不可與謀,隻怕又為國恥。”
    郭光庭學問不好,不知史事,聽了這話一陣悚然,又一陣茫然,道:“但是聖上和範陽王,同欲借兵,天家聰慧過人,郡王也深通兵事,總是懂得這些的,他們既然覺得可行……”豆盧封節道:“聖上比太宗皇帝如何?範陽王比郭汾陽、李鄴侯又如何?”郭光庭隻得搖頭:“怎得可比……可是既然有著前車之鑒,末將想來……”
    豆盧封節從他手裏拿過書信重新放入懷內,說道:“其實我也同幼賓尋思一般,既有前車之鑒,聖上和範陽王還是不約而同想要借兵,焉能全無製約手段。”郭光庭道:“末將想來,恢複中原意欲借兵,實是因為回鶻兵悍勇無匹,易於速戰。中原蒼生,委實淪落大苦,一日也多捱不得,縱然多付金繒,也是值得了;恢複之後,我大唐北境加強守衛,不教回鶻有南窺之心,未必不可?”
    豆盧封節道:“未必不可,卻有一憂。”郭光庭忙問:“是甚憂患?”豆盧封節壓低聲音,說道:“周婆一貫杞人憂天,我卻也覺得他書中之言未必無理。他道,聖上所恃六軍,唯有神策軍還堪一戰,卻又長為宦官所統,士氣低落,遇敵不勝即退——此話我也深知,故此不得不尋思,如若借兵回鶻,使回鶻悍將進入長安,萬一其心不測,逼近禦座,神策軍可有力量相抗?中原神器豈非要為藥邏葛氏所把持?”
    郭光庭猛然一拍地麵,大聲道:“正是如此!”他這一下有點激動,這一擊重了,驚得樹巔棲烏撲棱棱亂飛起來,他也顧不得失禮,一躍而起,大踏步連兜了兩個圈子,方才站定,說道:“不瞞將軍道,這般杞人憂天,末將雖然愚蠢,卻也是日夜思量過的,七郎……聖上,委實不能接兵鋒。”
    豆盧封節不禁驚詫:“不道幼賓也有恁般見識!”郭光庭道:“實不相瞞,末將親眼曾見,私心揣度,聖上雖然常讀兵書,深有韜略,終究是天家尊貴,怎堪知曉殺場中事……”
    他心中浮起的是暮春遭遇李濬,見他漢水遇險,自己就不免腹誹了百千句:“雖說變生不測,也是七郎不善戰場應變——倘若教我遭逢這般突襲,縱然大敗,也不至於落得生死一發!”當著李濬不好直言的話語,在老上司麵前,不由得披肝瀝膽吐露出來:“聖主尊貴,本不該沾染血腥烽火,怎堪招惹殺伐場裏常客?何況六軍怠玩,將帥掣肘,指揮失利,恁般兵力恁般君臣,豈肯真戰?道路間百姓都知曉‘家無強主招外賊’,回鶻再與大唐盟好,也終究是漠北強國,倘若教他們窺見了天子文雅,將士怯懦……”
    豆盧封節起初還肅然聽著,到最後卻不覺笑了出來:“幼賓言語,竟說得仿佛我唐家天子,全無威儀?”郭光庭卻甚是認真:“不,天子威儀自是有的,殺氣也是有的,隻是……缺乏殺性。”
    他想了一想又無從解釋這個詞,隻能補充一句:“這殺性,不是說天子不殺,他殺人心……也是恁狠,隻是……隻是……沒有豁出自家性命的悍血。”
    這個意思豆盧封節倒是聽得懂的,卻隻接口道:“天子神聖,何得下比潑命悍將?幼賓這話大是無稽。”郭光庭也知道自己失言,隻是望望他。好在豆盧封節業已不是唐將,也不追究他輕率的言辭,接著又問:“那幼賓還襄助段司馬前來,莫非認定幽州與回鶻打得相持?幼賓這幾年想是拜謁過範陽王,卻不知郡王殺性,又是如何?”他不待郭光庭回答,又很快接了一句:“範陽王生長幽州,威震契丹,豈無神勇?然而終究份有君臣!”
    兩個人忽然都是一默,郭光庭道:“將軍……”豆盧封節道:“幼賓,我負聖恩,你也知曉。縱然周信明言語在理,行宮意欲借兵,我也未敢攔阻,何況轉而讚助幽州?不能報答聖主已是負罪……”郭光庭道:“將軍,郭光庭負恩,更深更重,終身無可報償了。”
    篝火漸漸轉為暗紅,照見他神色黯淡:“豆盧將軍久在西京,也算親見末將從幼及長,悉是仰仗聖恩。無有天子,何來郭光庭一身?將軍在安北為李懷來所逼出走,末將何嚐不是遭到李節使誣陷入獄?聖上宥了我的罪名,還召入宮中,親自教導我為人處世,縱然那些話我都是不信服的……縱然我狂妄悖逆,幾番觸怒天顏,他終究也不曾拋擲,六軍臨發,還欲挈我隨行……”
    豆盧封節並不插話,隻是拿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看著餘焰嫋嫋升騰,幾叢微小的紅星從火焰中心直飄出來,轉瞬即沒,幽然如郭光庭此刻低沉的語聲:“將軍道我襄助幽州,必是怨恨行宮?我實說罷,郭光庭不是無怨,隻是自家一身,仔細思量,到底無有可怨恨聖主之處。天家縱然舍棄千萬人,辜負千萬人,待郭光庭卻委實不薄。他對我仁至,我不能義盡,這般負恩,將軍哪裏懂得。”
    “郭光庭負恩之身,今番還來做說客,遊說將軍也一並負恩,非但不義,也是不智——然則又不得不來,且說與將軍聽:寧可負一身之恩,一時之恩,焉知負恩不是報恩處!”
    豆盧封節敲一敲火堆餘燼,截著話頭問道:“這話怎解?”郭光庭道:“將軍也知禁軍懈怠,難以光複二京;也知回鶻剽悍,不能近窺神器。卻知不知曉中原三年不複,百姓不堪其苦?我大唐不是沒有兵將,隻恨互相掣肘,各自為政,不肯齊心戮力,眼睜睜看著國家一年年淪落賊手。近聞李懷來已有稱帝之意,這還是小事,隻怕他若正位,四周擁兵觀望的各家節度使,未必不順風使舵,若到那等境地,聖駕豈有東歸之日!”
    豆盧封節皺眉道:“這等憂患,天家哪得不盤算?不論是行宮借回鶻急攻長安,還是幽州借回鶻助攻洛陽,無非利在速戰,要快刀斬亂麻,剿滅亂首。幼賓為何先著眼洛陽,不急長安?要知洛陽比長安堅固難下,況且也不是帝京。”郭光庭道:“我豈不念長安?但長安如今空有帝京之名,四周都是赤地,西北各處要隘也在賊兵手裏,無糧無險,縱使夾擊奪回,轉瞬還要撕扯相爭,哪得安寧?洛陽天下之中,又是李懷來盤踞之地,除了河東賀蘭級死心從逆,四周節度使都還聽命唐家,倘若幽州軍馬與回鶻借兵以雷霆之勢來攻,各家節度使眼看必勝,定肯協力出兵,收複了洛陽,中原便可生息,否則長久陷沒,天下人心散亂,怎能收拾得起局麵?怎可拖延!”
    火焰紅光慢慢微弱下去,樹隙間卻透下縷縷銀白的月光來,郭光庭這番話越說越激動,抬起的眸子裏也閃亮著點點光芒。豆盧封節聽他慷慨陳詞,半晌隻是笑了笑:“幼賓還是恁般耿直,韜略倒又長進了。”郭光庭坦白道:“末將戰略不精,全是長孫將軍闡發。”豆盧封節道:“哦?我隻道是段司馬的策略,原來是長孫季高的主見?”郭光庭道:“段司馬的戰法與長孫將軍所說,也大體相似。”豆盧封節道:“隻怕段司馬的策略,別有妙處。”
    他這麼一說,郭光庭索性說得更明白:“末將也知天家禁軍,乃至於各道節度使,無不擔憂範陽王不臣,不願見幽州一戰成功。”豆盧封節道:“幼賓如何看?”郭光庭稍微頓了頓,道:“末將愚鈍,更不懂權勢場裏的事,哪有見識?隻有一個癡思量——君臣之分,也是須得不失卻天家疆土才能有的。倘若國家淪喪,社稷顛覆,那時節,想要‘不臣’,都‘臣’不起來了。”
    豆盧封節笑了出來:“郭將軍的癡話,也還是恁般新奇有趣!”他說話聲音一直不高,笑聲卻終於揚起,已經棲定的宿鳥又一次驚飛起來,翅膀撲棱聲中聽見了公主城方向傳來的更鼓聲,於是便起身拱手:“夜已深沉,各自歸去罷。今夜耽擱幼賓,明日還要啟程,千裏趲途覲見可汗可敦,風塵辛苦,謹祝平安順遂。”
    郭光庭跟他拱手為別的時候心內狐疑,不知道他到底聽不聽從自己的遊說。回去看見段越石還在燈下等待,便悉數講與他,段越石聽畢展顏一笑:“多謝郭將軍!全憑將軍仗義,總算成功。”郭光庭納悶道:“豆盧將軍的話音,也並不似全然讚成。”段越石道:“他不作梗,便是讚成了,何況還泄露天家使者即將到來——”
    他說了一半忽然打住,問道:“郭將軍思索什麼?豆盧將軍臨別可是還說了什麼話?”郭光庭被他冷不丁一問,愕然道:“沒什麼,豆盧將軍隻是問我,如何忠義軍隻遣我單身前來,長孫將軍別無他話?我道本有柳子至同行,半途轉去遊說周信明出戰太原了。豆盧將軍也未說甚。”段越石笑道:“人道豆盧精細,果然不假,便料到我們一行的人手,斷不止你我二人。”
    郭光庭也沒將豆盧封節這句問話放在心上,反而想起另外一件要緊事來,低聲向段越石道:“豆盧將軍還問,幽州意欲借兵幾何?我道約在一萬之數,他道不可,說最多隻借得四五千。”段越石道:“四五千濟得甚事?”郭光庭道:“豆盧將軍言道,回鶻鐵騎異常剽悍,五千便足以橫行,多了反而不妥。”段越石道:“是這般麼?兵力抵數,段某其實不甚懂得,幽州起十萬兵馬下洛陽,四處助攻的各家大約也能有二三萬人馬,忠義軍也有四萬精兵——須借幾許回鶻騎最合適,還仗將軍代為籌算。”
    他所謂的籌算,其實就是要將借兵數量控製在能發揮最佳戰鬥力、己方卻又能控製住的範圍之內,這需要將兩軍的軍備和軍心都進行衡量對比,斟酌實力差距。郭光庭和範陽軍不止一次合作戰鬥過,回鶻騎卻隻見過一次,還需再深入接觸才敢定奪,於是如實告知段越石,商量明日啟程要借口路途遙遠,請公主城加派鐵騎護送,順便看回鶻騎兵的武力情況如何。
    次日公主城的女主人仆固氏卻沒有答應這個請求,她的屬官說道:“貴客何必擔憂?這一路參天可汗道上都有驛站,絕無盜賊,千裏平安。何況聞說可敦城派出了磨多達幹帶兵來迎列位,不日便要會麵,盡可安穩無憂。”
    “達幹”是回鶻的官職名,據說本意是漢語“達官”的讀音之轉,在回鶻汗國之中地位相當於大將軍,常常充任使臣。段越石已經遣人先探前路傳告,也知道可敦派人來迎,便不多說,致辭告別而去。
    豆盧封節一直伴送到前路渾義河畔,郭光庭還記得聽過這個名字,曾是東突厥的牙帳之地,此刻卻已經是回鶻人的牧馬場。豆盧封節道:“可敦城去此不遠,某家未奉可敦召令,不便擅見,且告辭了。”段越石挽留道:“豆盧將軍是大長公主孫婿,便見何妨?段某但愁失儀,隻盼指點。”豆盧封節笑道:“段司馬昔年西京上疏,都無畏懼,如何怕得此地?司馬不知,此際正有契丹來使朝見進貢,要奉可敦一道上可汗王城去。實不相瞞,契丹前年曾求我妻仆固氏下嫁,可敦卻許給了某家為妻,契丹慚恨,我若前去,不好看相。”
    幽州一行人中孫同忠是契丹族的降將,聞言不禁看看上司,段越石大笑,說道:“若如此說,我幽州連年與契丹對陣,早結下山海般冤仇,越發相見不得了!卻不知來使是誰,可否相聞?”回鶻侍從有人答道:“是契丹家迭刺部的‘撻馬沙裏’,漢名叫做李光義的。他的隨從部將兼妻弟孫撻不也,聞說教貴軍俘虜過?”
    孫同忠脫口道:“原來是女裏那廝!”他呼的是契丹名,語氣頗有些不屑,郭光庭便問:“此人如何?”孫同忠又不說話,繼續看看段越石,段越石道:“此人是迭刺部夷離堇之子,那回交換俘虜,郡王還親自接見過他。”孫同忠到底忍不住,呸了一聲道:“撻不也那下作賊胚,也來回鶻出醜!”
    段越石道:“孫將軍何得如此?便看在同姓族人份上,也當和解了。”孫同忠不好駁斥上司,但是其實契丹各部落自古隻有二姓,得賜姓之族為李,餘族為孫,同姓未必同氏,姓以區別婚姻,氏才是標誌家族宗枝,同姓實在算不得什麼密切瓜葛,何況孫同忠降了大唐,族中恩義早絕,不免又多嘴提醒:“女裏驕橫,撻不也奸猾,司馬這番遇見,須得小心在意。”
    段越石當然聽從,與豆盧封節揖別了,眾人繼續前行,再走三日,終於迎麵遇上了回鶻來迎的時節,那磨多達幹在鐵騎簇擁下來迎,春風滿麵來致辭:“奉烏買女神一般尊貴的主母可敦之命,率領著東邊來朝見的汗國屬部契丹族使節,一並迎接列位上使,回鶻大唐姻好之國,交誼有如獨樂水永不幹涸,代代綿延更長。”
    獨樂水是回鶻汗國境內的一條大河,可敦城正在河畔,迎接隊伍排開在岸堤之上,首尾望不到邊,加之宜國大長公主刻意要顯示排場,特地讓契丹族的使節一並出迎,聲勢更壯。幽州軍昔與契丹為敵,此刻卻成賓主,雙方覿麵,各自不動聲色,卻也各自目光不交。唯有郭光庭閑著,百忙裏打量契丹裝束,隻見他們髡發樣式,與鐵勒人又是不同,乃是髡去前後與頂心,獨留兩鬢,卻纏著回鶻流行的纏頭彩。四下裏異服彩幟,簇擁著浩蕩人馬,陽光照得行列兵甲也如流水般點點閃耀,卻是安靜而肅穆。
    【注釋:
    撻馬沙裏:契丹官職名,含義為“率領眾人的長官”。
    夷離堇,契丹語,意為“統率軍馬的大官”。
    契丹唯有二姓,李即是後來的耶律,孫即是後來的蕭,耶律一度也譯為劉。其實除了李是賜姓之外,其他都是譯音的不同,劉與耶律,孫與蕭,古音都相近——這是某位音韻學專家兼精遼史者告訴我的知識點,是否絕對正確不知,姑且借用,特為鳴謝(盡管對方看不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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