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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輿圖上山南東道、山南西道排列在關中京畿道之下,之所以稱“山南”,指的是便是其處於秦嶺之南。八百裏秦川有如天然屏障,擋住了關中南麵。越秦嶺而入關中,從東到西共有六條穀道,斜穀位於褒斜道北端,是漢中入長安的通道之一,距離石泉城所在,其實取直線隻有二百餘裏。但李濬在地麵上劃出輿圖草略給郭光庭看的時候,郭光庭卻直接予以抹去:“陛下若去斜穀,須得沿漢水而上,先抵梁州城,再北去斜穀。”
李濬原本乘舟溯漢水西去便是如此路線,此刻被娘子軍暗算阻礙,這條路其實不妥,聽了隻是皺眉,道:“可取山道,何必溯水?”郭光庭聽了也不打話,直接捧了一堆沙土,在輿圖上壘起層疊山嶺給他看:二百裏的直線,其實堆滿障礙物,隻有漢水在山間切出橫向通道,才是人馬可行。
李濬記憶力委實不壞,日常看過輿圖,便能默記在心,隨手畫出草圖來也分毫不錯,但因為畢竟隻看輿圖,對於山嶺的險阻到底是何等程度,缺乏直觀了解,見了郭光庭壘沙隻能默然。郭光庭勸道:“漢水一路,委實無妨,即便娘子軍敗了神策軍,臣部下也未必便輸了陣。此刻路間多半是忠義軍和娘子軍在對峙……”李濬聽了眉頭更緊,郭光庭心知他戒備忠義軍劫持比忌憚娘子軍更甚,無可奈何,隻得請教:“陛下意欲如何行去?”
此刻他們是坐在山間驛道的一座長亭簷下,回首還能望見石泉城在樹梢外若隱若現,插著的已是娘子軍的紅旗。郭光庭心底犯著嘀咕,想道:“顏中尉縱使在前路走了,怎麼勇國公也不見?便輕易失了城池關隘?”但天家軍情,拒絕向自己透露,也無法可想,唯有遵從聖意,請他示下。
李濬卻道:“記得你曾道,忠義軍分為三部,並不全由得你做主。”郭光庭答道:“正是。左部是李懷來帳下健兒歸正,與臣合兵;右部卻是濟陽長孫將軍率家將與地方義士。此二人其實忠義向朝,並無他心,臣部下也多是南衙舊將,不敢有欺陛下……”李濬微微一笑:“隻怕更心向範陽軍?”
郭光庭不好回答,李濬又問:“濟陽長孫岑,多聞此人奇特,號稱‘常敗將軍’,每戰必敗,鮮有勝績,如何卻與你家合軍?”郭光庭申辯道:“長孫將軍雖然常敗,卻從無大敗,每每在絕劣的情勢下尚能求活。忠義軍起事之初,力量衰微,若無長孫將軍每戰收拾殘局,保全餘力,哪得今日?”李濬聽了失笑:“敗軍之將,在你家也可稱勇,卻不知教人小覷你家,還是伏拜你家?”
幾句閑話說過,兩人之間生疏的感覺便消失了些,李濬道:“天色向晚,明日再議。安歇罷。”郭光庭道:“空驛缺乏供奉,簡慢陛下。”李濬笑道:“無妨。你道七郎不解人間疾苦,今日正堪嚐試。”
這長亭其實不算十分殘敗,顯然數日前還有石泉的驛吏住過。隻是戰事一起,石泉城換了娘子軍的大旗,鄉人懼怕亂軍,紛紛跑掉了避難,鎖著山道空舍在此。亂世講究不得禮法,直接砍斷了門鎖進去,稍加打量,郭光庭心內便道:“有瓦遮頭,有榻容身,有米在甕,恁般哪算得人間疾苦?”
但李濬到底平生未有這般經曆,半夜裏覺得被褥不舒適,便睡不著了。披衣起來,窗格裏覷見外麵星月淡淡,郭光庭坐在簷下守衛。因為寶劍交付給自己防身,他隻拄了一根木棒在手,坐著瞌睡。李濬喚了聲“駒奴”,見他立即警醒轉頭,於是笑笑:“無事,山間怕有野獸,將劍去。”
他不開門戶,當時的窗隻有豎格沒有窗扇,無法打開,從縫隙裏遞劍出去,郭光庭隻能起身到窗下來接。兩人隔著一道窗,其實貼得極近,李濬凝視著他,道:“駒奴,尚記慈照六年,四哥暴薨之後……”郭光庭道:“記得。”
然而十四歲的綺麗回憶,到此刻衝淡得隻剩殘影,隻是“記得”。
甚至連記起來的時候,也不再羞澀,隻是輕聲道:“昔年陛下心傷手足,眷念光庭,曾道:‘駒奴在側,七郎安心好睡。’昔年……與如今,畢竟無兩樣。”
李濬默然,過一陣道:“畢竟如是。”
昔年偎依肘下、無須防範的純真少年,與此刻執劍窗外、安然護衛自己的穩重青年,雖然隔著重重光陰,畢竟是一個人。
他倒自嘲地笑了笑,暗道:“世上哪可險過大明宮內?慈照六年都過來了——同胞手足三人,獨我生存,豈非天命攸歸?杜氏欲做太後第二,怕也無此能為!”
忽然聽見遙遠處有喔喔長啼,因為山間寂靜,傳入耳來分外清晰,天還沒亮,卻已有了報曉的雞。郭光庭側耳聽著,不覺微笑:“不道此地還有雞鳴。中原村落,行千百裏都不聞雞犬之聲。”李濬問道:“關中也是如此?”郭光庭道:“是。”
彼此一晌沉默,李濬忽然道:“天明起行,自子午道入關,由關內折返斜穀。”
郭光庭驚道:“如何繞這遠道?”李濬道:“子午道豈非離此最近的入關通路?你南衙出奔,也是由此道越山求生的罷?”郭光庭道:“正是,子午道可抵達盩厔縣,便入長安南麵的驛路大道,南下漢中也極為暢通……可是關中正亂……”
李濬倒不甚擔憂:“聞說李懷來率兵都在洛陽,長安一帶是叛將石破延駐守。石破延此人有勇無謀,隻知守城,不甚清肅四野。年來梁州常派探子入關中探看,都說道路安靖。”郭光庭道:“那也是賊兵鎮守之地!”李濬道:“你忠義軍豈非也常常潛行關中?”
郭光庭道:“陛下豈可學忠義軍……”李濬道:“有何不可?”
郭光庭勸道:“委實不是臣作難,路上險阻,生死一發,陛下一貫最是謹慎,這番何必以身犯險?”
李濬聞言而笑:“道我一貫最是謹慎?如此,偶爾犯險一番,未嚐不能。”
郭光庭素來缺乏勸阻他的能力,隻好答應著。李濬緩聲道:“自離關中三年,無日不思長安。如今隻隔南山,也欲親去京畿一看。”郭光庭歎了口氣,便即遵命:“天明奉陛下起程。臣有一家相識——決非忠義軍人手——住在山中,可奉陛下道路間歇足。”
他所謂的相識人家住在山中,卻非石泉附近之山,一直要向西北行到次日午後,已經到了山南西道地界,子午穀入口,離開道路,又更向山深林茂之處走去。他們在路上截了一匹傷馬,想是在神策軍與娘子軍的交戰中逃逸的,腿上雖然有傷,倒還能負著李濬爬山走道。郭光庭步下牽馬,指著道:“那家住得隱蔽,怕要黃昏才能走到,正好歇宿。”
李濬看著山巒無數,越走地方越是荒野,不免微生疑惑,隻怕他帶自己到什麼山寨巢穴去。郭光庭便又解釋:“決非忠義軍所在,隻是兩個山居的婦人。”李濬問道:“你的妻妾?”郭光庭失笑搖頭:“隻是相識。”
這兩個相識的婦人住在深山坳裏,小小兩間草房,覆頂的茅草都殘破無幾,門前門後都是田地,種著稀疏禾苗。婦人正在田間躬身翻土,聽到人聲飛快逃入山岩之後,郭光庭連聲招呼,她們才怯生生出來:“是郭將軍?”李濬看她們青布帕下露出灰白的鬢發,心道:“原來是兩個老婦。”
郭光庭卻見她們的發式已合作單鬟,是已婚打扮,訝然問道:“兩位娘子嫁了?請拜見當家。”右首婦人搖搖頭:“征去從軍了,都戰死了!”郭光庭啊了一聲,另一個婦人道:“還是我姊妹行相見將軍,這位……”郭光庭介紹道:“貴人姓李。”山野婦人,雖然看見李濬穿著紫袍,也不識得其身份尊貴,隻是相讓進屋:“將軍見笑,屋裏越發寒苦了,連飯都炊不出……”郭光庭道:“我馬上負有米,還有幾件不合體的衣衫,相煩娘子裁剪。”
茅屋低矮,李濬須得彎了腰才能進去,皺眉坐在一襲破蔑席上,半晌才見郭光庭收拾了傷馬入來,說道:“今夜同娘子們借宿,七郎莫嫌醃臢。”李濬聽他改了稱呼,看了一眼,知道他是怕泄露自己身份,卻問:“如何識得這般人家?”郭光庭道:“還是三年前自長安出來,路過子午穀時遇見的……那時候姊妹行還未嫁……”
李濬心道外界老女原來嫁得恁遲,郭光庭卻問道:“七郎看她們多大年紀?”李濬隨口道:“約莫四五十歲罷!”郭光庭搖頭道:“前年我等初遇她們,聞說阿姊十七,小妹十六。”
李濬微吃一驚,抬眼相看,郭光庭低聲道:“七郎處在深宮,豈知外界辛苦,風霜摧人易老。”
他心頭霎時間浮現的,是三年前和南衙殘兵路過子午穀,深山中遇見姊妹倆的光景。那時姊妹倆見人尚未如此驚逃,隻是藏在石頭後麵怯生生相問:“阿爺阿兄都教征去從軍了,各位曉得下落也無?”
那時候姊妹倆還未這般憔悴衰老,和殘兵們混得熟悉了,甚至也會接受邀請一道吃打來的野味。篝火熊熊照在她們臉上,還帶著青春的羞澀,細聲和大夥兒唱北方樂府:“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
思緒一下拉轉,卻是聽李濬歎息了,也低聲道:“正是……我的駒奴,也老了容顏。”
屋頂缺草,到處漏著天光,但天色漸漸向晚,卻也瞧不見對方臉上神情。昏暗中默然相對,過了半晌,忽地眼前一亮,是那對寡婦姊妹持了鬆明進來:“奉貴客茶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