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3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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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回憶牽扯出來的,絲絲縷縷都是痛,卻自無法訴說,郭光庭良久才突兀問了一句:“陛下……陛下棄長安至今,從無悔恨?”李濬坦然道:“豈能不悔恨?”見郭光庭望著自己,便笑了笑:“常自悔恨——悔的是縱容了胡賊,恨的是輕忽了承序,致使局麵不可收拾。”
    郭光庭默然,半晌道:“便知陛下如此。”
    並不需要咽下苦淚,因為早已無淚可咽,他隻是望著皇帝,正色道:“陛下道長安本來無法守,實是有理——光庭卻不悔恨未隨聖駕,要守長安。”
    其實那一年春天,將母親的靈柩寄送到曲江畔的曲池坊殯宮的時候,也曾反複想過:“我執意要留守長安,不隨聖駕而去,如今累了阿母性命,可須悔恨?”悲痛壓在心頭,沉甸甸無法喘息,而又迷茫茫沒有方向。
    曲池坊裏民居甚少,大半是廢棄的寺廟,當日空法和尚便在此處開場說宣講,如今自然看不到那般熱鬧,瓦礫堆裏卻也有百姓出沒,都在地下扒蟲蟻、挑野菜。一個冬天的饑荒,荒野的榆樹已經被百姓剝了幾圈皮,到春天都發不了芽,便那麼光禿禿聳著枝椏。曲池坊外是長安城的南城牆,望出去就是終南山地界,城中還有力氣的百姓也跑去了山中覓食,隻是城外多有胡騎侵擾,跑出去求生的百姓,更多的是餐了刀、擄為奴。
    郭光庭來送母柩,未帶隨從士卒,此刻茫然獨行,不知不覺走到坊外曲江池畔,靠水的柳樹到底頑強,兀自綻著鵝黃的柳芽,望過去恍然如煙。他渾如行屍走肉般一徑向前,伸腳踏到了池畔新生的蒲草叢裏,卻聽一聲招呼:“郭將軍!”
    他轉頭看去,蹲在池邊挖蘆根的一人直起身來,擦了手上泥,叉手行禮:“小人郭小鶻見過將軍。”
    這口音有些熟悉,郭光庭一時想不起幾曾聽過,郭小鶻倒是爽快自己說了出來:“聞得將軍喪母,小人同住裏坊,不曾吊問也罷,當日還放歌驚擾了將軍,不勝罪過。”
    郭光庭心道:“原來那日行歌的卻是此人。”自己在宣陽坊長大,卻不知道這內廷供奉世家竟是同自家一坊為鄰的,倒有些好奇,不覺問了出來:“你父郭蒼鶻……老供奉何在?”
    郭小鶻黯然道:“將軍卻不知曉?胡賊攻城那時,家父不慎,落入賊兵之手……早已罵賊殉國了。”
    郭光庭肅然起敬,向郭小鶻行了一個吊問禮,郭小鶻趕忙回禮:“家父在時多有得罪將軍,難得將軍心胸寬廣。”郭光庭搖搖頭,心想那些糾紛算得什麼,半日走得乏累,於是隨意坐在一個樹樁上,問道:“供奉家中,還剩何人?”
    郭小鶻歎道:“家母和小兒,都餓病不起了,老妻殘疾,無力行走……小人隻得捱命。”他稱妻室為“老妻”,其實他自己並不甚老,也隻四十來歲年紀,因為困頓,鬢邊已生了白發,衣衫襤褸,背後倒還負著心愛的琵琶。郭光庭打量的時候,他便也隨地坐倒,將背後琵琶連套囊一起抱在懷裏,道:“小人平生唯有這弦上技藝,衣食掙挫皆無能,倒教將軍見笑了。”
    郭光庭懵然失向的時候,其實不愛說話,隻是垂頭思索。郭小鶻倒來和他攀談:“形勢如此,將軍畢竟如何打算?”郭光庭道:“還能如何打算?唯有死守相待。”郭小鶻搖頭道:“將軍還待東都接濟?聞說範陽王部下勸進,要推郡王在東都稱帝,惹得河中節度使同範陽軍自家交戰了一場。賊兵趁勢陷了東都,眼看不濟事了。”
    郭光庭茫然道:“那又如何?總不能便棄了長安……若能捱過春夏,秋收總有糧草……”郭小鶻嗬地一笑:“休說關中田地都拋荒了,到秋收也無糧可收,便是到處種稻禾罷,待糧熟長安也捱不過!那時軍中都已餓死,將軍卻拿鬼魂來守長安?”
    他不愧是郭蒼鶻之子,言語甚是尖刻,郭光庭無辭可對,隻能道:“那又如何?上有天子之命,下有長安百姓……郭某縱使厚顏負罪,南衙諸多熱血男兒,又豈能拋家棄國,覥顏求生?形勢不濟,有死而已。”
    郭小鶻正色道:“將軍大錯!”他將沾滿泥濘的手在衣襟上又擦了擦,道:“小人敬仰南衙都是好漢,這才直言相告,將軍勿怪——將軍堅守長安,道是保衛百姓,卻又能保衛甚底?與其如今絕糧,到頭來一道餓死,倒不如趁南衙尚有力氣,棄城離去。你家到外路求活,我等百姓在城內掙挫。去了南衙千百口,長安還少些人爭食,豈非兩便?”
    郭光庭吃驚道:“豈有此理!四野都是胡賊,南衙一去,長安城定落賊手,我如何能犯這般罪過?”郭小鶻嗤笑道:“此刻南衙都要餓殺了,賊若攻城,還不是一般落入賊手?況且長安一座空城,無數餓殍,左右是陷身地獄裏,還怕賊來更無活路?”
    郭光庭顫聲道:“可是……這是大唐的長安,是我等的長安……”郭小鶻道:“大唐最要緊的,不是長安!”
    他眼神其實有些渾濁,卻又是如此灼灼生熱:“小人豈不知將軍不舍,南衙拋撇不下……小人也不是行動不得,單為一家病妻母、弱兒女,便生生牽絆,看看待死,無力掙挫!誰無父老,誰無妻小?為著骨肉之情,怎生都該當,卻也隻堪落得和家小一道做餓鬼,小人心底,實在不甘……”
    他將手放在郭光庭手背上,嗓音竟有幾分嘶啞:“好男兒要心熱,也要心硬。天底下最要緊的,不是長安啊。”
    這雙慣彈琵琶的手,已經磨礪得粗糙如礫石,指縫裏還帶著泥土,觸到郭光庭手背上有如砂輪在磨。郭光庭心底,也似乎有小砂輪在細細磨著,不是尖銳的痛,而是遲鈍的傷,血珠兒一滴滴滲將出來,並無噴湧。
    郭小鶻忽然道:“小人前日驚擾將軍,唱的是老杜的歌詩。此刻技癢,再與將軍彈唱一曲《哀江頭》。”
    帛囊裏取出琵琶,這是內廷供奉之物,藝人愛如珍寶,縱使身間潦倒,琵琶兀自保存得漆色鮮明,燦然如新。郭小鶻轉軸理弦,橫抱在懷,撥子一動,音如天籟,曼聲唱道: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極目四顧,曲江池正籠罩在春陽之下,太平盛世這時節,該當是士女如雲來遊春,四處扯開的錦幄遮天蔽日,女眷掛在樹間的紅裙宛如盛開的牡丹花。春天其實是曲江池的“劫”,一波波遊客擾亂得魚鳥驚避、草木不榮,好花都連枝帶葉簪上了鬢間、帽側,落下池畔空空蕩蕩尋不到春。此刻池畔也一般空空蕩蕩,與前不同的卻是魚鳥都被撈捕、花草都被挖掘拿去果了腹,居民再也沒有遊賞的心情,“劫”的不是春光,而是生計。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
    郭光庭將額頭放在手掌心裏,眼前恍惚浮現那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睜大眼睛置身在羅綺叢裏,宮嬪采女笑語盈盈簇擁著輦乘,英姿颯爽的女官挾弓縱馬,颼的一箭射落了雲裏的飛鴻。輦間那人便嗬嗬笑了起來:“駒奴,見了娘子好箭便驚呆了?男子漢休恁般眼孔淺,過來,七郎教你騎射!”
    琵琶音忽然轉促,聲聲如裂,彈唱到了最激烈的轉調。郭光庭心神飄忽,中間卻聽漏了幾句,驚覺時已到一曲將終: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入聲韻唱到最後,急促得連聲音都似乎要撕裂,繁音促節也隨之迸出了破音,忽然崩的一響,樂音頓啞,卻是撥子和弦線,一起損斷。這一曲《哀江頭》,竟是沒有奏完。
    郭小鶻頹然將琵琶丟到膝上,長歎:“三十八年琵琶手,不意今日撥斷弦絕,想來也是去死不遠了!”
    他起身時有些蹌踉,臉上隻是苦澀。郭光庭喃喃念道:“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抬頭看處,池畔亂柳掩映著亭台樓閣,兀自侵著春陽,卻不複迎奉當年的東君主人。長安渭水,蜀道劍閣,隔斷著千萬山,拋擲了重疊恨,再也無消息。
    他驀地自腰間抽出寶劍來,劍鋒在日頭下猶如閃動的波光。郭小鶻吃了一驚,喚道:“將軍!”隻見他反轉劍刃,在自己臂間一割,隨即插劍入土,雙膝跪倒,大聲誓言:“天日在上,郭光庭心意已決——若不能收複兩京、重致太平,有如此劍!”
    劍刃插地,尚自微微顫抖,明晃晃的刃麵好似能映照人麵。鋒刃上一行赤痕蜿蜒而下,是他自己的臂血,垂滴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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