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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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敗軍,城內殞將,委實是沮師喪氣的處境,然而更加讓人氣餒或者說是難過的是,這回戰敗的責任,究竟歸誰?
倘若是正常作戰,這樣的責任自然歸於製訂計劃的主將,然而這回的戰術機宜乃是天子親頒的,軍中決計不能問責皇帝;突厥人詭計陷兵,破壞唐軍計劃,當然也是戰敗的重大原因,可是那是敵人,總不能跑去指責他們臨陣變卦,不肯乖乖挨打?於是李見素總結了諸將作為之後,隻能開口先怪責李安節不遵機宜,錯走鳴沙穀中伏,成為唐軍被動挨打的開端。
李安節卻又豈是能輕易受責的,當即跳腳不服:“要說不遵機宜,此番諸位,哪一位是完全遵守了的?尉遲將軍先逐突厥特勤不說,長孫將軍失策分兵落陷阱不說,單單卻要說我家?就是裴將軍閣下,空刃而還,一矢未發,倒是不曾損兵折將,卻又勝在哪裏!”
尉遲達趕逐突厥貴族也沒得手,雖然沒有被突厥大軍攻擊圍困,實力保存得完全,卻也不曾救援友軍之難,聽了指責不好說話。而長孫岑自從回來便哀毀逾恒,口吐鮮血還要哀哀守在父靈之前,隻是顛倒哭訴:“那日臨發,我本自猶豫,待要侍奉湯藥不出,父親卻言道:‘國家事要緊,何效兒女子之為?’卻不道……卻不道……長孫岑這一輕出,從此抱恨終天!”橫塞軍主將已亡,小主又傷病兼以急痛心狂,無人主事,本來亂成一團,聽李安節如此一咬,頓時鼓噪不安。
李見素執天子使節,有份從權整治軍務,本來也可強行彈壓,但地方軍隊勢力各統,到底不宜過分幹涉,隻好擱置了追究責任之事,先替長孫楚辦理喪事。
因為李安節與橫塞軍不合,又兼停長孫楚之靈的西受降城地方也不大,李見素索性做主,將包括裴顯在內的赴邊客將,統統移到四百裏之外的中受降城去暫住,騰開場地做道場,也避免各軍衝突。附近燕然都護府的主將親自來守靈,大漠的回鶻部落也派人來吊唁,三軍縞素,哀哭動天。
郭光庭在中受降城養了幾天傷,便耐不住要出戶行動,時當年底,向晚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落著,他裹著戰袍走上受降城頭,便見有人立城西望,趕忙過去行禮:“裴將軍,如何一人在此?”
裴顯為戰友服著喪,一身素袍襯著白發,雪中孤零零立在城頭,卻似一個捏就的麵塑人物,他聽了郭光庭招呼,回頭頷首:“哦,是幼賓。傷可好了?”郭光庭道:“末將早已痊愈,謝將軍關懷。”裴顯皺眉:“分明步下還虛浮著,卻要強口。年輕人總是不知保養,到了老來,就知懊悔遲了。”
他嚴厲中其實是帶著溫情的,郭光庭一向熟悉將軍風格,心頭一暖,問道:“聞說後日長孫總管出殯,將軍自要趕去西受降城?”裴顯歎道:“那是自然。想當年長孫楚在禁軍,尚是晚輩,卻自天分過人,遠超同儕……”
他的回憶嘎然而止,忽然問道:“幼賓,你可知道,長孫總管享年幾何?”郭光庭對道:“末將聽說,長孫總管終年五十九歲。”裴顯微微一笑:“老夫今年,業已癡度六十九個年頭了。”
這位老將素來不苟言笑,如此一笑卻是落寞之極,雪花飄落在他白發白眉之上,漸漸渾然成素,眼神炯炯清明。郭光庭喚了聲“將軍”,卻聽身後也有人叫“將軍”,回頭但見竇惟忠捧著裘衣,急匆匆自下衝上來,叫道:“雪大天寒,又是除夕,將軍回屋守歲去罷!”
裴顯搖頭:“守一歲,又長一歲,嗬嗬。”他拍了拍郭光庭肩頭,說道:“少年不甘席簀死,總道馬革裹屍才是英雄。卻不道死於兒女送葬之手,也是人所難求的福氣呢。”他不接竇惟忠送來的裘衣,自己緩步下城。竇惟忠便招呼郭光庭:“幼賓也來一道守歲?”郭光庭點頭道:“嗯,我回頭便去,此刻要出城走走——適才見到一個熟人出城去了,我去拉他一道跟咱們喝屠蘇酒。”
因為是大年夜,守城也不甚緊,郭光庭牽了桃花叱撥馬出城,順便問道:“城外那一片高丘,是什麼所在?”守卒道:“那是拂雲堆,從前突厥人的神祠所在。”郭光庭道了謝,翻身上馬,冒雪奔馳出去。
那高丘望起來甚近,雪地中過去卻要繞行好大一段路。人馬都是好幾日不動彈的了,索性也縱著坐騎連繞了受降城幾個圈子,身間都發了汗,才慢慢控馬繞回拂雲堆上,夜色已深,空中卻壓著紅黃色的積雲,映得雪地間都有一層溫存顏色。郭光庭看見那高丘底下鬆柏叢射出微弱火光,便叫道:“莫賀啜!”火旁一個人影長身而起,反披皮裘,沒有戴帽,短發上覆著薄薄白雪,正是莫賀啜。
他顯然料不到郭光庭前來,愕然道:“都尉前來作甚?”郭光庭道:“我在城頭望見你一個人來高丘下,過來看看。人道這是你們突厥的神祠故地?”莫賀啜也不隱瞞,坦然道:“正是。小人幼時,就聽族中老人說道,我突厥昔年,每到秋冬入塞攻你唐家,便先到拂雲祠來奠酒禱天。如今拂雲堆都是你家地盤了,東突厥那幹廢物,縱使眼下小勝你們一場,也終身到不了此處罷。”
夜深雪大,雪片兒如白蝴蝶般在丘間翩飛不定,火光是如此微弱,照在身上都沒有多少暖意,但下雪的天氣,其實不寒冷,於是便顯得那跳躍的火苗變幻如夢。莫賀啜看著郭光庭牽馬走近,忽然指著他袍角一塊血漬,皺眉道:“都尉傷口又裂了?”郭光庭道:“沒有啊。傷藥靈驗,我早好了。”低頭看看衣角,恍然道:“這是我適才拿袍角擦了馬汗——我的赤驃馬跑急了便會汗血。”能汗血的乃是寶馬,郭光庭雖然不愛誇耀,少年心性,卻也有自炫的小小得意。
莫賀啜聽了卻是笑笑:“那是桃花叱撥?胡馬進貢第一名貴的馬種,都尉果然家世矜貴——”話鋒一轉,卻道:“隻可惜都尉全不懂馬,這所謂汗血,無非是馬病,不值得寶貴。”
郭光庭驚詫:“馬病?人人都道,汗血乃是名馬異稟……”莫賀啜截著話道:“換你是叱撥馬,教你血做汗出,尋常也不?”他也走到馬畔,伸手摸著馬的前肩後臀,說道:“是不是隻消跑出了汗,這裏便有小小痂包,向外滲血?”郭光庭點頭,莫賀啜道:“這是一種蟲子,最愛附生在叱撥馬的皮下,馬匹奔馳一急,馬身生熱,蟲便醒轉活動吮血,故此會生出痂包,滲出血來。”他見郭光庭臉上現出驚疑之色,又道:“都尉,這不妨事的,雖然生有這蟲,也不妨礙叱撥馬什麼,反而因為叱撥腳力最健,連這特有的蟲病,也被以訛傳訛說成神奇話了——都尉若是擔心,小人會配馬藥,回頭給都尉治了便是。”
郭光庭放心之餘,兼以讚揚:“莫賀啜,你真厲害,仿佛什麼都懂得。”莫賀啜道:“當不起都尉讚賞,小人無非是生在馬背上,自然懂馬。”說著卻不免揶揄:“小人是化外之民,從來都道大唐人物聰明機巧,無所不知,歸化之後,才知唐人最厲害的乃是這麼個本事——什麼事都要故神其說,裝模作樣。就如這馬病說成汗血,又如三千裏外傳授機宜,吃了敗仗,還不知責任在誰人身上。”
他雖是降卒,卻因沒什麼功名,說話反而全無忌諱,這最後一句話甚是尖銳,郭光庭登時漲紅了臉,半晌道了一句:“不是的……聖上的主意,本是極好的,都是李安節不遵機宜,引發埋伏……”莫賀啜不客氣的揭破:“二將軍不中埋伏,東突厥主力便不在渾義河畔了?”
郭光庭不擅口才,無話可駁,隻能道:“聖上的意思,從來便不會錯,你……根本不懂得。”莫賀啜道:“小人懂得——當年我們西突厥,可汗的意思,也從來不會錯。”他諷刺的笑笑:“可是我西突厥,也就那麼亡了。”郭光庭道:“可是……他……是不會錯的。”
這個話題無法繼續,隻能沉默一晌,郭光庭忽然叫了聲:“莫賀啜,我想……”莫賀啜應道:“都尉,什麼事?”郭光庭稍一猶豫,搖頭道:“沒什麼,我沒什麼事。”
莫賀啜卻退後向他行了一禮,道:“多謝都尉。”郭光庭愕然道:“為什麼謝我?”莫賀啜道:“都尉不曾開口要求小人跟隨,小人深感。”
郭光庭不料自己沒說出口的話,他卻猜中了,不禁目瞪口呆,過了一陣才道:“這……這值得什麼謝?我隻是想,你或許不願意……或許李留後,也不會樂意放你。”莫賀啜道:“留後放與不放,小人不知,小人自家,卻是的確不願意,因此多謝都尉不曾說出口來。”
郭光庭嗒然道:“嗯,那也沒什麼的。”他性子並不高傲,但被這般明確拒絕,也難免有些怏怏,不好意思問:“你為什麼不願意?”隻能伸手拂去了馬鞍上的積雪,道:“雪越發大了,要中夜了,你不回去?同我們一道喝屠蘇酒守歲可好不?”
莫賀啜沒有騎馬,於是兩人一道牽著桃花叱撥馬步行回城。地下積雪如麵粉堆積,靴子踩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遙望城頭火光閃耀,城畔駐紮的營房也是處處閃亮著燈燭,有一派大年夜的氣息。郭光庭喃喃的道:“若是長安,我們此刻就預備燒爆竹了——這邊沒有的,是燒竹竿發出裂響,撒了一院聚竿灰,嚇得小男女亂躲,真是趣致!在天山三年我不曾回家,今年卻還是邊關過夜。莫賀啜,什麼時候我一定要在長安過年,你若到京中,去宣陽坊尋郭代公宅,我請你一道團夜。”
莫賀啜側頭看著他,道:“都尉卻不惱小人適才的意思?”郭光庭道:“人各有誌,那也沒什麼。”莫賀啜不語,過一陣道:“都尉於小人有恩,倘若直截要求,小人決不能拒——”郭光庭點點頭,心道:“因此我才不能直說。”莫賀啜卻自笑了:“都尉可知,正因如此,小人才不願意相隨?倘若都尉是小人的主人,那麼於恩於義,小人必得生死竭誠。小人無法拒絕都尉所求,是從心底不能相抗。”他也伸手拂了一把雪花,慢慢的道:“可是小人不願——小人業已將身做奴,卻不願將心做奴。”
馬蹄踏踏的走,雪花悠悠的飄,郭光庭過了很久,才恍惚解出了莫賀啜話中的驕傲與悲涼,隻能喃喃的道:“莫賀啜,對不起。”
莫賀啜道:“都尉並未有什麼對小人不起,卻是小人負恩無義。”郭光庭想了半天,仍然是這三個字:“對不起。”
忽然城頭清亮的鍾聲響了起來,穿透茫茫長空,振起漫漫飛雪,聽在耳中真有振聾發聵之意。郭光庭道:“子時已過,是新年了!莫賀啜,你今年多大?”莫賀啜道:“小人二十五歲。”郭光庭道:“原來你也不大!”他舉首聽鍾,良久長歎一聲:“到底過了今年了,我二十歲了——終於,我真正是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