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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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忽傳,郭光庭心中霎時間空白,陡然躍起,不顧宅中眾人驚呼詢問,一口氣衝入馬廄,翻身上馬,掠出宅門,竟比哭哭啼啼準備鈿車趕入宮中的母親還快了一步。
但是憑著一口氣衝將出來,到得宮門之外,激切的心情慢慢平複,實際的難題便擺在了眼前:舊日他尚未成年,李濬又寵愛,長日留居宮中,百無禁忌,但如今離京已久,又非少時,一個成年男子自然不可能隨意進入宮禁,自己的官銜也沒有隨時求見皇帝的權力。大明宮宮牆巍峨,儼儼隔絕內外。
踟躇無計,隻能還是按規程上了請求覲見的牓子,畢竟在京中多年,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撥轉馬頭又去拜訪來庭坊顏懷恩的私宅,托這位大內宮監第一人向皇帝轉達自己急欲求見之意。誰知直等到第二日,顏懷恩才自宮中退了回來,一見麵便是搖頭:“勸都尉休去!大家震怒,已處分了服侍公主的乳母宮娥十來人,郭彩兒殿前榜殺,另外還追究到韋貴妃宮中,好大一場風波!就連婉儀娘娘也被斥了疏忽之罪,郎君如今求見,可不是自己硬去觸黴頭?”
郭光庭不禁發抖:“敢……敢問公公,究竟是怎樣事體?”顏懷恩道:“都尉竟不知麼?是郭彩兒謀逆,在飲食中暗下慢性毒藥,企圖加害大殿下,不料大殿下誤將甜羹喂公主服食了,登時毒發……”郭光庭失聲道:“阿母說過,娘娘分明也有提防,都是試過毒的!”顏懷恩搖頭道:“銀針哪裏試得一切毒?何況郭彩兒心計頗深,每次下毒分量極輕微,別說嚐毒的女奴是成年人,便是大殿下今年七歲了,服了平常的量都看不出妨害,要等日積月累才有損傷。唆使郭彩兒投毒的那人,定是算計好的,想教大殿下悄然發病,來個神不知鬼不覺,怎料到大殿下孩童無知,戲拿甜羹喂食公主,那才滿月的嬰兒,何等嬌嫩?”
郭光庭到底年輕,哪裏想得到宮中有這些陰損勾當,聽了不禁駭然,又問:“那……大殿下安好?”顏懷恩歎道:“大家正是為此煩惱!大殿下年幼,哪裏禁得住親眼看見公主毒發?竟然為此嚇得心神不定——醫官來診,說道怕要三年五載才能調養恢複。原本大殿下聰明伶俐,大家期許最深……可惜了!”
顏懷恩說得避重就輕,所謂“心神不定”,實則就是“心智受損”的委婉語,調養三年五載,也許就是驚悸之下一輩子恢複不過來。郭光庭驚得呆了,喃喃的道:“那麼他……定是很難過……”顏懷恩道:“大殿下……業已不知悲喜,娘娘哭得幾番驚厥,光景不堪,大家怕是不得允許郎君探視。”郭光庭道:“阿母已經入宮陪伴,我……去也無用。我並不求許我見阿姊和明月奴……隻是求見聖上。”
但這個求見,雖有顏懷恩代為轉達,卻直到五日後才獲準,宮中黃衣使者來召。郭光庭為了等消息,這幾日都不回宅,住在顏懷恩宅中等候傳見,一聞宣召,趕忙隨行,使者卻不引他去大明宮,轉向東南:“大家近日都獨自在南內。”
長安城中皇家宮城稱為“三大內”,其中西內太極宮建於隋時,東內大明宮為本朝高宗新建,都是莊嚴堂皇的正式宮殿,興慶宮卻是由玄宗皇帝做王子的宅邸擴建而來,占了近三坊地盤,因為是以宅為宮,規模較小,更具私家園林之勝,其在大明宮之南,所以一向稱之為“南內”。當年玄宗在時,基本以興慶宮為主要居所,但到得晚年,卻被尊為“太上皇”,閉居南內而終,光景甚是淒涼,此後興慶宮便專門成為退位皇帝之所居,沉香亭畔春風,花萼樓前雨露,一起付與冷落庭院。李濬居然在宮中大起風波的當口,跑來這幽冷宮殿獨居,多半是心中委實失意之極,煩悶不樂,郭光庭心底不免更添忐忑。
從瀛洲門而入,一直到了宮內興慶池畔結彩樓,內侍引著屏息上樓,跪拜如儀。李濬倚在榻間,語音倒還是溫然:“郭都尉前來,可是求朕恕了掖庭中其餘郭氏眷屬?卻是來遲一步,前日暴怒,命人悉數撲殺,如今多半已然瘞入禦溝斜了。”
郭光庭心底一顫,當年長兄郭楚金卷入安陽王謀逆,嫡親兄弟六家齊受株連,男丁盡數伏誅,闔宅眷屬都按製度沒入掖庭宮服役。出了郭彩兒謀害皇子公主之事,這些女眷也難逃一死,皇帝輕描淡寫一句“悉數撲殺”,便是幾十口性命斷送。
可是郭光庭連怨懟也是不能,隻得伏謝聖恩:“國家法度,合當如此……我……臣並不敢逾分求情。”
李濬聽他終於懂得了禦前自稱“臣”,不禁垂目看了一眼,微微歎息,聲音悵惋:“其實……多殺又複何益?到底我的阿鸞,活不轉來。明月奴……也是毀了。”
郭光庭又痛又悔,頓首道:“都是臣家中恩怨,自相孽報,卻害了大殿下和公主。臣家罪該萬死……都是臣錯了。”李濬道:“哦?郭都尉何錯之有?”
郭光庭忽然結舌,上一次延英殿那種期期艾艾、無辭以對的窘迫感,霎時重現。原來不管醞釀多少話,鼓足如許勇氣,卻隻消他一句話,便能輕輕打回於無形:“何錯之有!”
沒有錯,當然也無須認錯,甚至這回前來認錯,仿佛又成為笑話,仿佛是太高估了自己。到底是郭都尉之於唐天子有錯,還是郭光庭之於李濬有錯,還是——駒奴之於七郎,有錯?
理不清這些複雜關係,也想不通這些微妙事體,郭光庭隻能窘迫中深深俛首:“臣……蠢笨無知。”
樓間一霎寂靜,靜得郭光庭都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頭頂上,似乎帶著奇異般的熱力,教自己臉上一分分燙了起來,卻不敢抬頭去看。半晌忽聽得李濬聲音含糊的笑了一聲,似乎要打破靜默說話,樓下卻傳來通報:“宮正謝秋求見。”
宮正是後宮中掌握戒令、糾禁、謫罰的五品女官,位雖不高,權卻甚重,來的這位謝宮正是五十開外的老宮人,曾經服侍三朝,進來的腳步聲卻依稀有些慌張。郭光庭遵製退在屏風後,隻聽老宮正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惶:“貴妃娘娘……不,罪婦韋氏,不肯自裁,口口聲聲要見大家。”李濬語氣淡淡:“同她說了,不見。”謝宮正顫聲道:“韋氏……口口呼冤,執意要見。”李濬微微冷笑,道:“她唆使郭彩兒毒害我兒,奸謀敗露,還有甚冤?我不恕她,教她安心自絕了罷。”
謝宮正大膽道:“可是郭彩兒至死並未招認韋氏,隻說是自家痛恨郭娘娘姐弟奪她家嗣承,大家可否斟酌……”李濬聲音略高:“罪證確鑿,何須招認?阿韋潑賤,也無非想要多咬攀幾人,甚至汙蔑皇後,那等胡言亂語,何必聽她!你自去處分勾當。”謝宮正還欲求懇,說道:“還有二殿下……悸病越發重了,神魂不寧……”李濬厲聲道:“明月奴此刻何嚐安寧?她害人之前便該知道下場,毋須再說,去來!”
皇帝極少發怒,這般厲聲一斥,樓內侍從無不凜然,謝宮正唯唯諾諾,隻得退出。郭光庭重新出來,繼續跪伏腳下。李濬已經站起身來,因為並未視朝,穿著燕居衣服,白帢素袍,卻是天子臨臣下喪禮時的慣常服飾。元慶公主不滿百日即殤,按製度不得成喪,做父親的更沒有為女兒服喪之禮,此刻皇帝禦此冠服,非是禮儀,適足見心中之懊喪苦悶,他的笑容也頗是苦澀:“阿韋作孽,卻折報在其子身上——昊兒素來體弱,受了驚嚇,多半也是不成的了。數日之間,我竟失去二子一女。”
其實明月奴驚悸之下心智失常,未必沒有調理恢複的萬一機會,皇帝這句話,卻是連長子也算入失去的子女之內了。郭光庭笨嘴拙舌,也說不出“待以時日,吉人天相,兩位殿下定占勿藥”這樣的寬慰話語,隻是語音顫抖,又說了一句:“陛下萬千珍重,是臣家罪該萬死……是臣……”
“錯了”兩個字隻在舌尖打轉,卻不敢再度說出口來,李濬倒是悵然一歎,替他接了話:“你何錯之有?卻是我錯了。不該錯覺別人……像你。”
郭光庭猛地抬頭,也顧不得禦前失儀,隻是張口結舌看向皇帝,李濬向他微微伸手,作勢扶起,這個手勢是從前常常見到的,恍然割斷了三年光陰,接上前緣,還如舊時溫熙相挽:“起來罷!駒奴,以前……你常常偎依我腳邊,卻不是跪伏在我身前。”
樓窗間一副通透長縠紗垂落擋著陽光,卻擋不住樓外風景,依約可見一天空翠,湖光柳色,春意媚人。皇帝的聲音,於多日鬱鬱中終於振起精神:“罷了!苦愁之際,須得解悶,陪我樂遊原上樂遊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