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那天，學校停滿了車，甚至連食堂外的狹窄空地上，也密密麻麻地挨著好幾輛好車。身邊擦肩而過的人都在眉飛色舞地討論著，說展廳那邊有很多名家作品，為這次拍賣造勢，友情提供展覽。
    我想了想，也決定去展廳看看，就當開開眼界。
    踏進展廳我就被角落的一幅作品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它安靜地躲在角落，太容易被忽略，但那雜亂晦暗的色彩掩蓋不住的不安情緒，努力壓抑的黑暗和痛苦像帶著海腥味的風，撲麵而來。我控製不住腳步向它迎過去，我覺得越靠近它我便越看不清色彩，隻有它傳遞出的情感，與我內心難捱的傷痛緊緊貼在一處，眼淚盈了滿眶。
    一張棉製手帕出現在視線內，隔斷了我與它的連接。
    “沉湎於傷痛，很傷身的。”
    我轉頭，人卻已經走開，隻有背影，挺拔修長，空氣中餘一絲蘭香。
    畫旁貼著作者名字，卻沒有簡介，但我相信學油畫的人，沒有誰會不知道這個名字後的意義。
    陸卡。
    他的名字所代表的最直接意義就是每幅作品均價3000萬的價格。
    直覺告訴我，遞給我手帕的人，就是他。我甚至沒能看清楚他的樣子，心底萬分懊喪，小心地將手帕放進隨身的包包裏。
    再看一眼牆上的畫，他的心底大概也有深淵，跌下去後總需要極長的時間才能爬起來。
    我覺得，我與他，一定會有緣分。
    寧可破門而入，尖叫著向我飛撲過來。
    “我看到陸卡了，我看到他了，這世界上怎可能有人擁有那種樣貌。看到他我就明白古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神該是什麼樣子，narcissus又會美到怎樣絕倫，這世上，大概再也不會有人比他更好看了……”
    “寧可，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已經不可抑止地迷戀上他？這樣失態的，可真不像你！”
    寧可哈哈一笑，“你能這樣平靜，是因為你沒看到他，你若看到他，你那什麼破哥哥，一定被拋到九霄雲外。”
    我心一沉，寧可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哦！”
    “沒事，這個周末我準備約李燼聚聚，你也來吧？”
    “我看到李燼了，和他媽媽坐在一起。”
    “啊？這李燼，都不告訴我，李媽媽不知道會怎麼想呢！”我抱怨道，“就是不知道李媽媽來做什麼，沒聽說她喜歡收藏油畫啊！”
    “不是來買的，她帶來一幅作品參加了拍賣。”
    “是嗎？”
    “奇怪的是他們沒有透露一點關於畫者的信息，陸卡第一個出價25萬。見他出價，全場都瘋了，那幅畫被抬到60萬的價格被一個年輕女孩子拍走。大概明天的報紙會把所有的信息都挖出來，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一幅連畫者名字也沒有的作品也能賣到那種價格。”寧可想了一想，“倒是止虞，那畫風和你挺像的。”
    我心頭一緊，“那畫……主題……”
    “《相守》，很美，很寫意的。雖是油畫，卻帶了國畫的飄逸美感，真的是不錯……”
    寧可還在自顧自地說著，我卻像是遭了晴天雷，頭亂作一團。我專程為他們畫的相守，為什麼拿出來拍賣，為什麼這麼急著要與我劃清界限？對，他們是要我知道，他們不能接受我與他們的寶貝兒子在一起，他們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大概沒能預料到的是我的畫竟然賣到好價錢。下一步，該是把錢給我，這樣，才叫徹底。
    本質是這樣，場麵話怎麼樣再無意義，我關了手機，再不願想起當初他們的關愛體恤。
    就算我早已習慣從天上掉落地上，就算我的心無比堅硬，是否也不必做到這般決絕。
    我不知道李燼是怎麼想，他坐在我麵前，遞給我支票，還能滿麵笑容地恭喜我，畫作拍了好價錢。
    “那還是要多謝你媽媽，主要是她眼光太好，料定我的畫會那麼值錢。”
    看我滿臉陰霾，李燼有些著慌，“止虞，你不要誤會了。是我回去說起油畫展的事，還說你那麼有才華卻不願拿畫去拍，媽媽才做了這個決定的。”
    我笑，把支票遞還給他，“送出去的東西怎麼能收回，讓伯母留著吧！還有，告訴她，我謝謝她，要不是她明智地幫我下了決心，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還不會知道自己的畫那般有價值。”
    李燼皺著眉，“你在生氣，你是在生氣對不對？”
    “沒有，我沒有什麼好生氣的，李燼，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我不會對你生氣，更不會對你的家人生氣。”不過是絕望，我不會對無關的人生氣。
    “止虞，我……”
    “好了，我還有點事，要回家一趟，有空再約你好嗎？”
    轉過身，我再也沒法維持笑容。
    溫暖總是短暫，還沒曾握緊便無聲息地消散。
    回到家，時間尚早，淩止歡還在公司，我搬出三白泉，準備晚上賴著他陪我喝。
    最不想見的人拿著那幅讓我蒙羞的油畫高高興興地進了門。
    “原來是你拍了這幅畫。”我知道我眼神一定可怕。
    蘭町腳步一頓，退出客廳，“止虞，我不想與你吵架。”
    “我也並不想理會你，早知道你會回來，我絕不會出現。”我拿起包，準備走。
    她一把拉住我，“止虞，我最多再呆一個月，你不能試著忍受嗎？”
    “一個月之後呢？”我拂開她的手。
    “止歡答應我，讓我去東南亞管理那邊的分公司，我再也不會回來。”
    “真的？”我看著她的眼睛，她太會演戲，我不得不防。
    “是真的，這次是真的。你信我，止歡也過得很辛苦，我們休戰，他會……好過些。”
    我忍不住笑起來，什麼時候，我與你蘭町換了位置，你溫柔體貼，為了淩止歡忍受我的欺壓折辱，你為了讓他快樂，讓他平靜生活，願意退到東南亞。而我，就是電視裏演的反派，心狠毒辣，咄咄相逼。
    不過，我不在意，隻要你走，怎樣都可以。
    “隻有一個月。”
    我守時，守信，既然她願意當善良柔弱女主角，我也肯坐實了反派心機女。
    淩止歡回家看到我們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很是驚訝。
    蘭町迎上去接過他的包，我頭也沒動，冷聲道：“開飯吧，我餓了。”
    吃過飯，蘭町識趣回了房，我拉著淩止歡陪我賞月。
    “賞月？”
    “好可憐，你都忙得忘了日子了。今天八月十五，現在能在一起過節日，日後不知去了哪裏，也就隻能千裏共嬋娟了。”
    “小丫頭你能去哪裏，胡思亂想。”
    我笑笑，不再多說。
    一直希望有這麼一個機會和淩止歡兩個人，賞月，談心，就著三白泉。終於成真，卻讓人傷感。他與我已經有了太多隔閡，再不是當初的模樣。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
    淩權命人將我和淩止歡送到鄉下，一直到淩止歡拖著我的手走出那個我生活了七年的家，淩權也沒有再看我一眼。他的眼睛，像是凝結了一萬年的冰霜，我再不敢喊一聲爹爹。我想，就是那一刻，我懂得了失去。它最痛的原因不是因為再也得不到，隻是因為曾經的我擁有過，現在想通通忘記，卻束手無策。
    我問過淩止歡，是不是隻要我能想出一個辦法，失去記憶，我就會快樂起來。淩止歡緊緊抱著我說：“可是那樣的話，你也會忘記我。”
    那時候的淩止歡從不說謊，從不掩飾，他會坦白告訴我他超喜歡我，他會告訴我他討厭圍在我身邊的男孩子，他甚至會為了情人節我收到一顆巧克力大發雷霆。
    鄉下漫長困窘的六年，卻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記憶還在，人卻再也回不去了。
    淩止歡微微仰著頭，月光灑在他身上，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茸毛和冒出一絲的胡渣，可我卻覺得如此遙不可及。眼淚散在風裏，我總是想不清楚這一切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