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淵連夜將我帶到了驚鴻商號，第二天清晨白晝未明時，便策馬帶著我往北邊趕去。除了不可自由行動，蒙淵對我倒還算寬容，吃穿住用皆是商行中最好的，隻是整日在馬背上兼程來去，幾天下來令我倍感疲憊。
    隨行的人除去我和蒙淵，隻有先前所見過的那名護衛段胤一人而已。不過四天的時間，竟已經越過了前趙的邊境城市。
    平地起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漫天飛舞，腳下那條向著天際無限延伸的大道在陽光下泛著黃色陳舊的氣息。兩邊的樹影和草叢順著呼嘯而過的風聲不斷後退，隱約可以看到幾個黑點不均勻地散落在不遠處，身後的蒙淵雙手稍稍使勁，勒住了韁繩，隻聽一聲嘶啼後，跨下的黑馬緩緩停下了腳步。
    段胤低聲一喝，駕馬行至蒙淵麵前，沉聲道：“主子，西京於昨夜三更被破，景侯等人均是安然無恙，那些叛軍也全部被俘。”
    我看不見蒙淵的臉色，隻聞他的聲音卻依舊如同平日那般沉穩，不見絲毫慌張：“嗬，景侯嗎……看來我們還真是太過輕敵了，現在西京上下共有多少兵力？”
    “明處約有三百人，至於暗處的……”段胤說著聲音漸輕，短暫的沉默後才再次開口說道，“恐怕也有兩百人以上。原戒備中亦有五十人左右行蹤不明。”
    蒙淵垂眸思索片刻，竟是忽然大笑出聲，全然不見懼意，卻是多了幾許得逢敵手的玩味之意：“既然如此，便舍了那座城吧。”
    心中兀然閃過一絲不安，我轉頭看向蒙淵，他的眼底攢動著的光芒帶了幾分陰冷與興奮，就好像是看見了獵物的豹子一般，他垂眼對上我的視線，一字一句道：“看來我還真是沒有請錯人，隻是不知道之後的戲，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呢。”蒙淵不再急著趕路，隻是縱馬緩緩前行，總算在傍晚之前趕到了一座孤立在平原上的小村莊裏。
    不如先前所經過的那些村子一般喧鬧，眼前的屋子竟是一片赤黑，腳下的草地亦是不剩片縷，全部成為了灰燼。屋前的圍欄也變得黃黑一片殘缺不全，地上躺著瓦罐、鍋碗盆瓢均是碎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心中悚然一震，我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向後靠去，卻感到一陣溫熱從背後傳來，下一刻便聽到蒙淵低沉的笑聲：“公主殿下還真是宅心仁厚。”
    我擰起眉尖沒有說話，蒙淵則是輕哼一聲後翻身下馬，一旁的段胤亦是如此，而後三兩步走到黑馬麵前從蒙淵手中牽過韁繩，跟在他身後緩步往村裏走去。
    村莊並不算大，幾間草屋相錯而立，隻可惜此時幾乎全部化為了灰燼，僅剩下一座座廢墟昭示著其曾經的存在。秋日涼意漸盛，就連風也變得凜冽異常，吹拂過臉頰時，就好像一把把小刀劃過，陣陣生疼。
    不消一盞茶的功夫，蒙淵與段胤便牽著馬走到了小村莊的另一邊，不同於之前漫山遍野的荒蕪，這裏卻是一片蒼翠，靜下心來仿佛可以聽到陣陣鳥鳴從山坳間傳來，眼前的草叢“沙沙”作響，不等蒙淵下令，段胤便已經一個箭步跨過去，飛身將掩埋在裏麵的小身影給拎了出來。
    男孩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手肘與膝蓋處用深藍色的布打著補丁，淩亂短發下的小臉上沾染著泥土，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有些髒亂。不甘心地轉頭看著身後揪著他衣領的段胤，男孩手腳並用不停地掙紮著，口中還不停地叫著“放開我！放開我！”。
    段胤皺著眉頭把手上的男孩放到地上，冷聲道，“你……可知道這個村子裏的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男孩麵露懼色地看著段胤，想要後退卻被段胤給抓住了手腕，一邊往後退縮著，一邊搖頭，卻是死咬著下唇不願說一個字。
    看著他的模樣，我抿了抿唇，翻身躍下馬後緩步走到他的麵前，蹲下身柔聲道：“不用害怕，隻是可以請你告訴我們，為什麼村子會變成這樣嗎？還有……村裏的人都去了哪裏？”
    男孩仍是搖頭不肯回答，不停地掙紮著似乎想要逃開段胤，隻可惜那小小的身子哪裏能與段胤向抗衡，隻聽“咕嚕”一聲，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我輕笑著搖了搖頭，從一旁的袋子裏取出一塊幹糧遞到他的麵前，“給。”
    烏黑的雙眼盯著幹糧看了看，男孩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勉強轉過頭去想要抗拒，卻終究還是抵不過自己的食欲，一把抓過幹糧，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隻是他才咬下三口，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幹糧，又抬頭看向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小牧能把這個帶回去給娘和弟弟吃嗎？”
    對上他滿是期許的眼神，我的心中閃過一絲不忍，伸手輕撫他的發點頭道：“當然可以啊，隻是你能不能帶我們去見你的娘親呢？”
    麵上仍待著些許猶豫，但男孩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轉身帶著我們往山裏走去。沿著陡峭的泥濘小道一路向前，走到半山腰時，一個偌大的山洞出現在了眼前，男孩快步上前，雙手放在嘴邊朝著洞裏叫喚了一聲，不多時，便有人影相繼從洞裏走出。
    男孩看著眼前的人，快步朝著其中一名中年婦人跑去，直撲進了她的懷裏，“娘，小牧今天有帶吃的回來哦！娘親和弟弟都不用餓肚子了！”
    婦人目帶憐惜地看著懷裏的孩子，不多時便已是熱淚盈眶，緊緊回抱著男孩說道：“嗯嗯，我們的小牧揚也長大了……”
    與此同時，和婦人一同從山洞裏走出來的村民們皆是一臉戒備地看著我們，那婦人更是將牧揚往身後推去，唯有牧揚一手拉著自家娘親，一手指著我們說道：“就是這位姐姐給我的幹糧哦！他們不是那些壞人！”
    聽男孩這麼說，身後的村民卻是帶著明顯的質疑，眼神中依舊帶著一絲絲敵意。段胤皺了皺眉緩步上前，低聲不知與領頭的老者說了些什麼，他們竟漸漸放下了之前的警備，神色一送，將先前的遭遇一一道出。
    如今的村子會成為一片廢墟，竟全是北燕守僵士兵的所作所為，近年來因著戰爭日益浩大，前趙的實力在被消弱的同時，四周的國家也開始了不同程度的侵犯——而北燕便是其中之一。
    戰爭雖不可免，卻牽連了太多的無辜百姓，還真是應了那一句不論興亡，苦的都是百姓啊。我無奈地低歎一聲，垂下眼不再去看眼前那些淳樸的人們，追根究底，他們如今的生活有一半都是楚國造成的，此時我自是覺得無顏以對。
    山中夜色在此時看來竟是別有一番美，深藍色的蒼穹廣袤，仿佛沒有邊際一般向著四周無限延伸，鑲嵌在空中的星辰閃爍，卻終是不抵那一輪上之弦月泛著的柔和光暈，讓一切看起來都變得有些朦朧了。
    我失神地看著眼前的篝火，腦中思緒紊亂，正不知在想些什麼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首看去，竟是端著一隻小碗的牧揚。他看著我愣了愣，而後快步走過來，把手中的碗遞到我的麵前，“姐姐。”
    伸手接過那隻盛著熱湯的碗，我將牧揚拉到身旁坐下，然後垂眸看著碗裏略顯渾濁的湯汁與各色蔬菜，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我問：“小牧和大家一直都吃這個？”
    “嗯！姐姐可別看這些野菜外觀不怎麼好，卻都是很有營養的……”說到這裏牧揚原本的興奮神色迅速地褪去，他垂下小手放在身旁，低聲嘟囔道，“可是大人們都說，這些東西就快被吃完了，也許以後隻能啃樹皮……”
    心中兀然一緊，即便是在前趙滅亡的那一天，王宮中卻依舊鶯歌燕舞，極盡奢靡之勢，卻不知有多少無辜民眾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古人言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如此之行實在是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啊。
    看著眼前尚不及弱冠的少年，我低歎著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碗送回他的手中，柔和一笑道，“這個就給小牧和弟弟吧。”
    聽罷，牧揚趕緊擺手將湯碗推回來，不停地搖頭道，“娘親說了這是給姐姐的。”他的手雖小，力氣倒不小，險些將碗裏的湯水給潑了出去。無意間觸及他的左手，拇指的指根處竟不如其他孩童那般平滑，反是幾條傷疤縱橫交錯。
    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視線之中，我拿起擱置在碗裏的勺子輕輕攪動內裏的湯水，卻始終沒有往口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