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絲光亮的天空猶如一張巨大的黑網，籠罩在我的頭頂叫人分不清此刻的人間究竟是何光景。
    千年的歲月好似彈指一揮間，就這樣遠去，快得還來不及記住便已然忘記。
    記憶，對於活了千萬年的神族來說，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可是……我卻不願意忘記，不管是快樂亦或是悲傷。
    我從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將自己的名字刻在姻緣石上成為他的妻子，現在沒有……從前也沒有。
    可世事總是這般的喜歡捉弄人，我終究還是成為了他的妻子，在神魔難以兩存的局麵中成為了唯一一個，沒有身份和立場的人。
    自那日高台之上的祭典後，我便從魔界最卑微的存在，變為了除他之外最尊貴的人，這樣的反差頂多讓我有些唏噓卻不至於難以適應，可對千葉來說這樣的事情卻叫她傷透了腦經。
    起初這小姑娘隻是單純的擔心，我會不會報複她最初的“款待”，一連緊張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從這樣的負擔中緩過勁來，可司夜的一句話又讓她嚇破了膽，整天在我身邊長籲短歎的。
    我有些好笑的看著對麵那個哭喪著臉的千葉，合上手裏的書道：“千葉，你好歹也是堂堂的魔界四使，這副摸樣要是被底下的人看見了，不知會做何感想。”
    這丫頭的性子，除了乖戾狠辣了一些，其實很多地方都和月依很像呀！
    “殿下……”千葉此話剛出，便立刻捂著自己的嘴巴，緊張的望了望四周。
    看到她如此滑稽的表現，我忍不住笑著搖頭，不由想起了這件事情的起因，不過是因為千葉的那聲“殿下”被司夜麵無表情的更正為了“君後”，僅此而已。
    我不知道這丫頭到底在害怕什麼，難不成她偶爾的口誤會給她帶來殺身之禍嗎？
    “我的君後大人，你去和君上說說，叫那個大木頭來陪著你好不好？”千葉朝我眨眨眼，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大木頭？這樣的稱呼讓我想起了那個少年對魂空的評價，不禁搖了搖頭。
    “千葉，你認為我是什麼身份？”我將手中有些泛黃的書放回一旁的書架之上，背對著千葉沉聲問道。
    “當然是君上的君後呀！”千葉想都不想就給出了答案。
    君後？不過是換種稱謂的囚禁，說到底在這個魔界裏我什麼都不是，不然他又如何會將千葉放置在我的身邊。
    “千葉……”我閉上眼，半晌才說道：“你要記住，縱然我是他的妻子，也依舊沒有資格左右他的決定。”
    “啊？”千葉不明白的張大了嘴，我順手往裏麵塞了一顆葡萄，翻開剛從書架上拿過來的書，不再理她。
    魔界沒有白晝之分，可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出現在我的麵前，拿過我手中的手翻看起來。
    可今天他卻一反常態的看著我，許久才問了一句：“千葉今天跟我說，她想回自己的四使殿去，讓我叫魂空來陪著你。”
    “嗯。”我淡淡的點點頭，也沒有抬頭看他。“她是這樣跟我說的。”
    “那你的意思呢？”司夜笑了笑，語氣竟真像跟自己的妻子談論某件事一樣平和。
    我心下詫異卻沒有表現在臉上，接過他遞過來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天瑤，你是不是認為我將千葉放在你的身邊是為了監視你。”司夜豈會不知她心中所想，可他本無意點破，隻是她那副像極了碧宵雲淡風輕的樣子，著實讓他惱怒。
    我沒有吭聲，自顧自的喝著手裏的茶，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
    “我不過是覺得你與那個丫頭有幾分投緣，千葉也正巧喜歡你才將她放在你身邊陪你打發時間。”司夜緊了緊拳頭，紅色的眼眸裏流露出疲憊的神情。“我沒想讓她來牽製你，更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堪。”
    我為自己再斟了杯茶，不冷不淡的說道：“你不用給我解釋，我不需要。”這句話剛落，手中的杯子便被他打落在地，摔了個粉身碎骨。
    我望著滿地的殘渣碎片，歎了口氣。“你不痛快摔我便是，何必拿它出氣。”
    橫在我們之間的木桌在下一秒灰飛煙滅，我就這樣站在那個充滿戾氣的男人麵前，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就這樣站在他麵前彎起了嘴角。
    “你一定要這樣嗎？”那個好聽的沙啞聲在我的麵前如此問道，褪去了憤恨之後，隻餘下一絲淡淡的哀傷。
    “我隻是不想陪著你，自欺欺人罷了。”我沒有辦法騙自己一切都沒有發生，心安理得的踏著這麼多人的屍骨，去接受這份本不該屬於我的幸福。“我忘不了碧宵，正如你忘不了靈兮一樣。”
    “我說過，不要再提靈夕！”司夜踢開地上的玻璃碎片，走到我的麵前，那因憤怒而浮現在臉上的青筋卻一點也沒有影響到這個男人邪魅的容顏。
    我閉上眼等待他即將到來的憤怒，可我等到的卻是他並不溫柔的懷抱，他寬大的手掌放在我白色的長發上，將彼此的額頭相碰，沉默在無需言語的悲傷中。
    “讓我再努力一次好嗎？”那個沙啞的聲音讓我想要流淚，在我已經徹底絕望的時刻，卻訴說著我從不敢奢求的溫柔。“瑤兒……我隻剩下你。”
    任誰都會感動的話語，卻再也燃不起那顆心如死灰的心，就像他的吻一樣，依舊讓我絕望。
    “睡吧。”那個好聽的聲音又再響起，卻隻是抱著我亦如無數個夜晚那樣相擁而眠。
    再次醒來時，身邊已不見他的身影，那張放大在我麵前的依舊是千葉粉雕玉琢的臉。
    “殿下，你醒了？”果然，此話一出她便又像老鼠一樣左顧右看，最後還不忘拍拍自己的胸口。“嚇死我了，總覺得君上隨時都在的樣子。”
    這樣孩子氣的表現讓我好笑，我搖搖頭起身拿過搭在一旁的白色外衣蓋在身上，坐到了那張“死而複生”的木椅上。
    “殿……君後，今天我們做什麼呢？”千葉一臉緊張，又一臉期待的望著我，將手中的茶遞了過來。
    我搖搖頭，接過她遞過來的茶放在麵前。“我無甚可做，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吧！”
    “那我們出去走走吧！”千葉一下子來了興致，眼神裏充滿了期待。“聽說人間有好多有趣的東西，可我都還沒有親眼去見過呢！”
    我有些詫異的看著那張寫滿了興奮的臉，不知是該為這樣的單純欣喜還是悲哀……但我真的希望，她可以一直這樣簡單的活下去，單單純純的愛，單單純純的恨。
    “殿下，好不好嗎？”千葉拉著我的袖子撒嬌，那模樣像極了耍賴的月依。“好不好嘛！”
    “哎！”最終我還是歎了口氣，“千葉，他不會讓我去人界。”
    “為什麼呀！”可她卻不懂。
    “因為……”我抬起頭望向遠方，說了句她永遠也不會懂的話。“他隻剩下我。”
    “啊……啊！”千葉沮喪的坐在我麵前長籲短歎，那表情實在讓人有點啼笑皆非。
    “千葉。”我望著黑暗中隱隱飄動的竹葉，笑著說道：“我們去竹舍看看吧！”
    “啊！”千葉瞪大眼看著我，最後點了點頭應了聲“哦”。
    。
    這個魔界唯一有晝夜交替的地方，是那個名叫靈夕的女子所居住的竹舍，一草一木皆是由那個人親手為她種下的。
    本該遺世獨立的天地，此刻卻多出了我與千葉，以及那個站在重疊交織的竹林深處背對著我們的熟悉身影。
    風吹起少年青色的衣角，與這片竹林融為一色，我聽著他踏著竹葉而來的聲音，嘴角揚起了一抹苦澀。
    我從沒有想過還會見到他，更不用提是在這樣的境況下。
    “是你！”那名青衣少年用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即使時隔十年他對我的憎恨依舊如斯，甚至更甚從前。
    “你那是什麼態度！”千葉冷笑了一聲，在除了我和司夜以外的人麵前，她從來都是這樣一幅危險的樣子，與她嬌俏可人的模樣形成反差。“冉默，你是什麼身份，竟敢如此與君後說話！”
    麵對千葉的警告，冉默卻不屑一顧，甚至正眼都沒有瞧她一眼。
    “冉默，你想死嗎？”千葉被他的反應氣得不行，語氣越發的冰冷。
    “千葉。”我拉著她的手，搖了搖頭。
    “可是。”千葉氣呼呼的看著我，最終還是妥協道：“算了，我不管你了。”
    直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之後，我才轉過身麵對著這個我並不陌生的人。
    “你為何在此？”當初，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月依還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冉默不屑的哼了聲：“那你呢？”
    我閉上眼搖頭，“我與你不同，冉默，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我用不著你來說教，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冉默冷冷的說道，手裏握著的竹篙應聲而碎，斷裂成兩節掉落在地。
    我垂下眼，看著那斷成兩節的竹篙。“月盟死了，你知道吧？”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的不僅如此。”冉默緊握著拳頭的手有一絲發抖，被竹篙劃破的皮肉正向外滴著血。“是誰害死了將軍，也請君後不要忘記。”
    他故意將“君後”兩個字說得牙咬切齒，可我卻不甚在意。
    “冉默，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抬起頭，注視著那雙頓時變得暗淡的眼睛。“我相信，月盟也是如此。”
    “不要在這裏惺惺作態，也不要裝出一副無辜的姿態。”冉默最恨的就是她那張蠱惑人心的臉。“更不要在我麵前提起將軍！”
    “我知道，我不配。”我閉上眼，歎息。“可是冉默，你這樣無疑是自尋死路。”連月盟都做不到的事，你又何必途添死傷。
    可他卻笑了起來，“你錯了，我隻是想要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的這種話，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那個寧願舍棄自己也要保護別人的人，又怎會是害怕死亡的人。
    “為了活著，哪怕變成魔鬼我也在所不惜！”冉默一字一句的說道，眼神裏的狠戾完全不再是當初那個心直口快的少年所擁有的神情。“你不同樣為了活著，苟延殘喘難看至極嘛！”
    麵對他的嘲諷我隻是搖搖頭，在轉身離開前隻留下淡淡的一句話：“冉默，若知道你還活著，月兒她一定會很開心。”
    該說的，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至於他的選擇我幹涉不了，更阻止不了，就像那個倚靠在翠竹之上的男子一樣。
    “為什麼不走？”我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倚靠在青竹之上與他背對而立。
    身後沒有傳來他的回答，我伸手接過一片飄落下來竹葉，淡淡的語氣好似漫不經心的樣子。
    “魂空，這幾天我時常回想起當初我們相遇的場景。”陽光透過熙熙攘攘的竹葉灑在我的臉上，那種溫熱的感覺就好像當初那個捧著我臉龐的雙手一樣。“如今想來，若是當初我沒有多此一舉，你也不會落得如斯境地。”
    那張百年不變的臉在聽到我這句話後皺了皺眉，卻仍舊沒有任何的聲音，保持著倚靠的姿勢聽風中繼續傳來的輕語。
    “其實，你從不欠我什麼。”我抬起頭，朝著陽光所在的地方揚起了屬於天瑤的微笑。“你無需為了那個承諾，一直守著我。”
    風吹過，竹葉婆娑而落的場景讓我生出一種唏噓之感，而我麵前站著的那個人卻始終在我的身邊，從不曾改變。
    “魂空……”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就像那些他從未說與我聽的承諾一樣。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魂空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從他緘默的秘密暴露的那天開始，有些事便不能再逃避。“可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我搖頭，在紛飛的竹葉中與他並肩而立，用隻有他才可以聽到的聲音說道：“我們都知道，神魔的紛爭絕不會因為我成為了他的妻子而了結，那一天終會到來。”
    “我知道。”魂空閉上眼，將那句承諾放在心間。
    “那你打算站在哪一邊？”我轉過頭，凝視著那雙我隻有才明白的淡漠，第一次用這樣語氣一字一句的對他說道：“魂空，機會他隻會給你一次，若你依舊選擇留下，那你終將麵對的就會是這樣的取舍。”
    縱然一切都不再我的掌握，可我卻十分篤定的知道他如此選擇的結果隻有兩個，一是將手中的長劍舉向曾經並肩作戰的夥伴，二是如同碧霄那般化為雲煙……無論是怎樣的結果，都是我不願看到的。
    “魂空，你當真要這麼做。”我知道，我改變不了這個人的執著，我隻是想要做最後的努力，讓他可以代替我，代替我們繼續活著。
    麵前的那個人依舊還是那副淡淡的模樣，在我以為會一直這樣的時候，他卻微微動了動嘴角。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會替你殺了他。”在我微鄂的目光中，他抬起頭：“如果你想走，這把劍永遠為你揮動。”
    輕風吹過，我看到的是他飛舞的長發，以及隨風飄動的竹葉。
    “我不會走。”我閉上眼，輕聲呢喃。
    耳邊的呼嘯聲中傳來他沙啞的聲音，訴說著我永遠也償還不了的情誼。“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你的生存方式，我所能做的便是如當年那般，守在你的身邊。”
    “……”我睜開眼，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初心不變嗎？可錯的那個人明明是我，你從不欠我什麼。
    “天瑤。”那個沙啞到難聽的聲音又再響起，讓我的心揪成了一團。“我從來沒有告訴你，在還未遇見你之前，我的心願便隻是想著如何結束這不被人期待的生命。”
    我靜靜的聽著，聽他說著那些我從不在意，也無需他言明的原因。“我會出現在蠻荒，也不是因為我對你心存感激，我與你一樣是被那個名義上的父親流放至此。”
    “夠了，別再說了。”那段過往對他來說太過殘忍，我不想更不忍聽下去，可那個聲音卻置若罔聞一直在我耳邊響起。
    “我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更不會因為一個小姑娘的施舍而心生感激，最初在蠻荒的日子我所做的打算也隻是想著借助你的力量，有朝一日能重回天界而已。”這真的是太過久遠的故事，那些深埋在魂空心裏一輩子都不打算說出口的秘密。
    我沒想過會是這樣，沒想過會是這樣的開始……如若能夠一直這樣該有多好，那麼他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痛苦，更不用為我失去一切。
    魂空，如果你早點告訴我，一切都會不同……我情願……你隻是利用我。
    “天瑤，或許你早已忘記，那日我們被饕鬄和餛飩圍攻的時候你對我說過的話。”那天發生了什麼，確實如他所說我早已記不清楚，也無需記得清楚。
    “天瑤，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發生的一切，如果說我最初的願望是想要結束這毫無意義的生命，可從那一刻開始我的願望便隻是想要留住這世上唯一的溫暖。”對於魂空而言，這便是他生存的意義，無需多麼的驚心動魄，僅僅隻是淡若微風的一句話便足夠融化他的心。“你從不欠我，這所有的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選擇，這一次我也會一直和你戰鬥到最後一刻，不離不棄。”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說了這麼多，而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更是讓我詫異，但很快便被嘴角的笑容取代。
    是啊！我們之間從來都是這麼簡單，盡管我們都未猜對開始，可我們卻擁有了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握在手中的“不離不棄”……得知己一人，複無怨懟。
    “好，那就再讓我們最後戰鬥一次。”我淡淡的笑了起來，在夕陽西下的竹林中倚竹而臥。“像當年那樣……”我抬起頭，望著遠去夕陽散開的光影，閉上眼輕聲呢喃了一句：“……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