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一個居民小區。
    他站在樓下，看著這些沐浴在日光裏的、上了年紀的磚紅色樓房，忽然覺得很親切。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下樓，給媽媽買煙。那時正是一個黃昏，夕陽投下長長的影子在樓區裏，好像是對麵的那座樓，又好像就是眼前這一座。樓區裏的小路很安靜，不遠處，是被夏日的雨水打得生了鏽的秋千，沉默在晚風裏，像一個孤獨的影子。他就這麼走著，低著頭，直到他看見，在路的盡頭，兩個女孩子正在跳著皮筋，一個抻筋，一個跳，皮筋的另一頭，拴在了一排矮矮的欄杆上。
    她們的身影在夕陽的金光裏，像兩個黑黑的小紙人。
    他忽然很想走過去。
    然而他最終沒有靠上去，因為他想不到自己過去以後應該說什麼。
    樓上的窗忽然開了，緊接著一盆髒水臨了下來，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夢境被打了個粉碎。他抬起頭，冷冷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走出了幾步去。可是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伸手掏掏兜裏，哦，還在，一隻黑色中性筆還有一張隨手接下來的小廣告。
    隨身帶著筆，是他的怪癖之一。
    他把這裏的地址記了下來。
    自己也覺得可笑，但他還是鬼使神差般地，把那張背麵寫了地址的小廣告塞進了上衣口袋裏。
    日近正午，太陽大得讓人頭昏。他迷迷糊糊地走在街上，眼裏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色塊，還有移動的光影。
    好多人。可是，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
    他走累了，便站在街邊的一個賣手機貼紙的攤位前，打量著一個個過往的行人。就這樣站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連早飯也沒吃。
    衣兜裏好像還有幾塊錢？他這樣想著，手便摸了進去，結果忽然想起自己跑出來的時候，一分錢都沒有帶。
    他身上，也不可能有一分錢。
    於是他轉身離開了，因為隔壁的攤位就是賣羊肉串的，這香味他實在是受不了。
    繼續在人群中流連，沒有什麼目的地，也不想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胃裏發酸的絞痛漸漸止了，他又開始渴，渴得厲害，於是溜到魚販攤前，就著自來水猛地喝了幾口。
    他從市場走到了商業街，又從商業街走到了居民樓，直到把天走黑。
    天真的黑了。
    他在一條不寂靜也不喧鬧的路邊坐了，頭上就是一個大大的昏黃的路燈，投下的光圈把他罩在裏麵，像極了一個皮影戲中的傀儡。
    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心裏好受了很多。他想，自己原來或許並不是精神病，隻因為在那種鬼地方呆得太久了，才成了精神病，嘿嘿。不時地，眼前又一個走過去的人，他便盯著人家看，直到那人走遠了，影子被無數個路燈拉長，再變短，最後消失。
    摩托車的馬達聲。
    他猛地一個激靈，仿佛被誰抽了一鞭子，匆忙地站起來，拔腿就跑。
    跑，跑的越遠越好…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站住。
    這裏沒有路燈，也沒有人。他氣喘籲籲地環視了一圈，確定自己是在某個廢棄建築的後麵。
    一條僻靜的街。
    他呆呆地站著。黑暗裏，一種無名的不安激發了他的想象。他興奮地睜大雙眼，似乎希望這時從身後伸過來一隻手，再傳來一個聲音…死神，或是鬼？眼前的黑暗在不斷地擴大，他仿佛看見頭頂的天空破了一個巨大的洞，那洞裏傳出若有若無的嗚咽…
    真的是嗚咽。
    他攥緊了拳頭，警惕地回身。
    似乎…是從這建築裏頭傳來的。
    他向前跑了幾步，又跑回來，那聲音時大時小。
    幻聽麼？他想，於是大喊了一聲：“誰？”
    嗚咽聲忽然停止。大約過了幾十秒鍾，一聲尖銳的哭喊忽然劃破了夜空！
    他立刻向著聲音的方向飛跑過去。
    這建築，居然有一個不那麼明顯的後門。當然，裏麵沒有燈。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衝了進去。
    奇妙的刺激…
    “有人嗎？”他這一嗓子，居然喊得氣定神閑。他忽然很佩服自己。
    從走廊的前麵不遠處，忽然傳來激烈的扭打聲，夾雜在這聲音裏的，是偶爾發出來的一聲聲女人的喘息。
    他不到一秒鍾就明白了這裏正在發生什麼事。
    “喂喂，幹嘛的？起來！”他一麵吆喝著，一麵放重腳步靠近。
    “救…唔…”
    他猜對方沒有帶刀。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有捅那女人一刀，而是捂住了她的嘴。
    “娘的，”他冷笑，“真有膽。”然後對著建築外麵喊了一聲，“你們都進來——”
    話音未落，他感到一股疾風向自己猛衝而來，剛要抬手招架，卻幾乎被奔出去的人撞了個跟頭。
    就這麼…跑了？
    他嘿嘿傻笑了兩聲，用腳跺了跺地：“別怕，我看不見你。”然後又問：“我現在走，行嗎？”
    那女人忽然尖叫起來：“別！別走——”
    “好，我不走。你把衣服穿上吧，”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看不見你。”
    黑暗裏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好久，他終於聽到一聲顫巍巍的答話：“好了…”
    “好了咱就走吧。”他說。
    於是兩個人就這樣走到了外麵。外麵依舊是漆黑一片，不過卻能清楚地看見那女人的身形：個不高，微胖，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年紀應該在三十上下，從聲音來判斷，應該挺漂亮。
    “先生…麻煩您個事兒，您…能不能行行好，在這等一會？我打電話讓家裏人來接我。”女人似乎恢複了平靜，隻是聲音還是有點打顫。
    “好。我有的是時間，你打吧。”
    於是那女人打了電話，支支吾吾的，似乎是打給她的什麼姨。他心裏暗暗好笑，看來這女人是不想讓她丈夫知道這事。
    然後就是等。兩人都有些尷尬，誰也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便聽到警笛大作。
    他一驚：“你報警？”
    女人也嚇了一跳：“我，我沒讓她報警啊…唉，先生，連累你了。”
    “什麼意思？”他立刻緊張起來。
    “可能…得去警局錄口供吧，您是證人啊！”
    我是證人…他的心漸漸放鬆起來，對，我是證人啊。
    眼前出現了一道耀眼的光，緊接著警車帶著刺耳的鳴笛呼嘯而至。
    眼前仿佛忽然炸開了一個煙花，他覺得冷汗從背後沁了出來。
    抓人？他們來抓人嗎？
    他忽然拔腿就跑。
    身後，已經想起了關車門的聲音，似乎還有人聲…
    “別跑！上哪去？！”
    他嚇呆了。
    這是哪裏…
    黑夜，似乎被耀眼的白光刺透了。牆！到處都是牆！那白慘慘的牆壁，死人臉的顏色…他大叫一聲，向著黑夜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要跑，我要跑…我死也不會跟你們回去的！我要死…對了，我不想再活了…
    不知為何，阿美細細的眉眼，在腦海裏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