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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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經決定了。
    夜風帶來陣陣的涼,而這涼裏似乎夾雜了些許香水的味道。他茫然地揚起臉,看到頭上是一片被光霧籠罩著的星空,然而那星是暗淡的,因為地上有了太多的燈,燈光填滿了身邊的每一個角落,滿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又看看下麵,好高好高,似乎是兩條燦爛的銀河,一條是紅的,一條是銀的,向著兩個方向,浩浩蕩蕩地流淌著,一直流淌到天的那頭去。
    他就這麼站在天橋上,手扶著欄杆,呆呆地,像一座石像。周圍是冷漠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偶爾瞥上一眼,隻覺得那些麵孔都驚人的相似——刻板的,沒有表情的臉。
    他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又犯病了,他想,自己又犯病了。
    置身在人群中,竟然有一種奇異的恐懼,抑或是不安。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自己病了,還是因為害怕被人抓住。
    他是個逃犯。
    確切地說,是從精神病院裏逃出來的囚徒。
    他低下頭,第十八次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很好,很得體,這是他唯一的一件正裝,黑色西服,裏麵是白色的襯衫,他記得這是自己上大學時,梁教授買給自己的禮物,用來慶祝他得了一等獎學金。
    想到這他的嘴角抽動了,好像要笑出來,然而終究沒有笑。
    他想起自己是來自殺的。
    沒錯,自殺。從這裏跳下去,一切都結束了。他興奮地搓了搓手,像一個躍躍欲試的小學生。
    兩條河,在下麵自顧自地流淌著,好像根本不在乎會有人跳進它們的身體裏。他想象著自己砸在某輛車上血肉模糊的情景,忽然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愉快,然後他在腦海裏權衡了一下,是砸在私家車上還是出租車上好,要不然,選一輛大客?
    對,大客。他陶醉了,想到一車的人將尖叫,然後痛苦,或許會失眠,像他一樣。啊,讓他們都嚐嚐失眠的滋味吧!
    他想著,身體向前傾,像一隻鷹準備起飛的姿勢。
    然而他被某些東西打擾了。
    是的,打擾。那是一輛不怎麼守規矩的摩托車,紅色,很舊,它的騎手似乎與底下的一小群人發生了一點摩擦。
    他看了一會,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生活處處都有喜劇,而這一出,顯然很無聊。
    貌似是一個開著摩托的無業小青年,擦到了一個胖得要滴水的大嬸,眾人圍觀。大嬸似乎沒受傷,因為罵得非常之精神,一頭拖布似的的卷發不知燙了多久,總之有點粘糊糊的,穿著拖鞋,碎花睡衣。他眯起眼來,冷笑了。
    不需要靠近,就能夠很容易地看清一件事,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他知道,這是一個作家的基本天賦。
    小青年也不回嘴,就聽著她罵,似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雖然遠得看不清模樣,聽不到交談,他依然可以斷定,那小子喝多了。
    喝完酒,騎著摩托在道上發瘋,也是個找死的。
    他忽然想下去看看。
    好奇,是所有作家致命的弱點,哪怕是個不入流的無名小卒。
    於是他下去了。
    鬼使神差地從上麵下來了,忽然覺得背後是冰涼的,不用摸,他知道全都是汗,隻要是人,就不會心甘情願地去死的。
    他竟然很慶幸。
    站在地上,有一種說不出得塌實,雖然很亂,人亂,車亂,心也亂。從天橋的這一側走下來,才發現自己走反了,於是又繞到了另一側去。
    他來晚了。
    罵人的大嬸已經走了,看客們都散了,隻剩下一輛息了火的破摩托車,和一個嘴裏噴出酒氣的小混混。
    他也不避諱,就抱著胳膊站在那混混身邊,饒有興趣地看著。那混混也沒注意他,罵咧了幾句,踢了那破車一腳,然後幹脆在馬路牙子上坐了。
    夜風裏,好像又增添了酒的氣味。
    他欠揍似的走上去,在離那混混幾尺的地方坐了下去。
    兩個陌生人就這麼坐著,好像誰都沒看見誰,又好像因為身邊有了個伴,感覺安心了很多。
    終於,那混混拿了根煙出來,自己點了,又往他這邊看了一眼,似乎在問他要不要。他有一種感覺,似乎隻要他一開口,那混混就會立刻再掏出一根來,送到自己嘴邊。
    喝多的人,總是比平常人少了些戒心,想自殺的人也一樣。
    可惜他是不抽煙的。他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背著媽偷著抽煙,就被鄰居的大嬸逮了個正著,然後拎著他的耳朵,就去見他的媽了。
    媽狠狠地抽了他幾耳刮子,然後自己點了根煙,瘋狂地抽起來。
    從此以後他再沒有碰過煙。
    他還在娘胎裏的時候,那個不負責任的爸,就不知溜到哪去了。想來人家到哪去都不關他們娘倆的事,因為畢竟沒有那個證,沒有那個傻兮兮的大紅章。
    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他就有一個願望,走,離家越遠越好。確切地說,離他的媽越遠越好。
    在他離開家上大學的那個夜晚,媽喝了好多酒,因為她高興,她打心眼裏高興:從賣自己的肉到隻能拉皮條,這二十來年,算是沒白活。
    那些天,媽第一次穿得像個正經人,逢人就講,見人就說,我兒子考上大學啦!我兒子,我兒子要上大學啦!他那時極不以為然,覺得媽在炫耀,到了後來才知道,媽在到處借錢。
    在他大二的那個冬天,忽然接到了多年失去聯係的老姨的電話,就說了幾句,他便把電話掛上了。
    媽死了,肺病。那個冬天,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眼前忽然飄過了一陣濃鬱的白煙,他抬頭,便看見那混混不知何時挪到了自己身邊。
    “抽一口?”那混混竟把自己嘴邊的煙遞了過來。
    他沒有猶豫,伸手接了下來,放進嘴裏,抽了一口,然後把煙遞回到混混手上,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這小混混,也就二十上下,留著長長的頭發,有幾綹染成了黃的,細細的眼睛,尖臉,乍一看像個女的,還是個挺好看的女的,不過臉色卻黃,黃得嚇人,不知得了什麼病。
    他基本上猜得出來。
    果然,那混混的手溜到了他的肩膀上,很親昵似的輕捏著:“你多大?”
    “二十四。”他答得不冷不淡。
    那混混帶著醉意笑起來,笑得還挺好看:“老子看上你了。”
    他全身忽然一個顫栗。本以為自己豁出去了,可是卻克製不了身體本能的反感…
    “你釣錯人了。”
    “你就裝吧,”混混竟然把另一隻手也搭到了他的脖子上,醉眼迷蒙看著他笑,“你可真好看。”
    他的眼前,又開始出現跳動的模糊光影…像一個人,又像一群人,叫囂著哭喊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頭疼得像要炸開…他開始不安。他想咬人,或者,殺人?用力地搖頭,想讓這些可惡的幻視和幻聽消失,可是沒用,它們愈發真切地在眼前,在耳邊上演了,一遍又一遍…
    “怎麼樣?跟哥走吧。”
    跟哥走吧…
    是幻像還是真實?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蟑螂,還是,螞蟻…
    該死。他知道,自己興奮了。
    他深知自己沒有這個癖好,但,他被刺激了。
    危險,疼痛,或者死亡…對他而言,是某種愉悅的刺激,能讓他精神緊張,乃至崩潰…但是他喜歡。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渴望自己被強暴,或強暴別人,再或者,讓他寫,寫出來就好了…
    “上車。”
    他真的…要跟這個人走?
    “我有病。”他忽然說,覺得自己很無力。
    那混混似乎一愣,然後笑嘻嘻地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我病得絕對比你重。”
    我在找死…可是,我不是本來就想死麼?他想著,忽然覺得很好笑,於是就笑了。
    “美人兒,上車吧。”
    他迷迷糊糊地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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