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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城
            ——獻給朋友小X
  
                    識一個人,傾一座城。
                          ——題記
    紅燭搖曳著紫色的紗窗,窗外是暮色一片,風吹得庭院裏的樹葉沙沙地響,遠處閣樓上琴聲依稀,伴著淡淡的花香傳進來,沁人心脾。書房靜地出奇,《西廂》《桃花》被安靜地擺放在那裏,香爐裏的一縷檀香飄上來,繚繞著牆壁掛畫長亭裏的女子撫琴,神色清雅,微微蹙眉,仿佛有心事般的似憂似喜,掩不住麵上的一股嬌羞。
    “將軍,都過了戌時了,該用晚膳了,您都看了一天了。”青衣的管家將精致的雕花食盤放在紅木書桌上,垂著手,在一側低聲說。他不懂得,眼前這個萬人敬仰的、這個曾經在戰場上橫刀立馬縱橫馳騁的將軍,為什麼每到端午節,總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裏,對著牆壁一幅掛畫裏的女子呆呆出神。
    “我不是說了嗎,別在這個時候進來。”將軍雖已久疏沙場,但這麼多年過來,脾氣可一點兒也沒改,光是站在那裏,上下便隱約透出一股威嚴來。
    “相國府的王老爺來了帖子,問您明兒皇上晚宴之後,可否借步去怡心亭小敘……還有,王爺家的也來了口信,並送了上好的粽子過來,我給您端了來……”管家小心翼翼地說。
    “我知道了,把東西放下,你也下去吧。”將軍的目光並不離開畫上的女子,一時也舍不得分神似的。
    “將軍,您……唉——”管家無力地搖了搖頭。
    紫檀門吱呀一聲關上,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
    “你再敢進李家的門,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員外粗暴的聲音仿佛晴空打個霹靂,震得屋頂灰塵灑了一地,“不要臉的賤妮子,李家的臉麵讓你給丟盡了!”
    李瑤在庭院裏站定,下了一個萬福,依舊一臉的微笑:“爹,您多保重,女兒不孝。”
    “你——你——你這個忤逆的畜生!”李員外揮起手中的碧玉杖,哆嗦成一團,“阿旺那小子早死了,你——你——你給我回來!”他後麵這句是對李夫人說的。
    “瑤瑤,瑤瑤,聽娘一句,都這麼多年下來了,即便阿旺當了將軍,他可能也早有家室了,你又何苦呢這是?”李夫人踱著小步,顫顫巍巍地追出來,顧不得一堆下人在旁看著,呼著女兒的小名,人未到跟前,淚水已模糊了視線,“你一個姑娘家,受這麼大委屈,這又不清不白的,別人可怎麼說道?何況,倘若他真的還惦記著你,該早就回來看你了。”
    “娘,你別說了,你的心女兒都懂,真的。”李瑤看著羸弱的母親麵容憔悴,心忽然就軟下來,眼圈裏隱隱有東西打轉,她微微別過臉,再回頭已是一臉的平靜,“我一點兒也不怨他,當初錯的是女兒。女兒已經錯過一次了,不想再錯第二次,再說,阿旺哥他真的不是爹說的那樣的人,女兒都知道。”
    “可是,京城那麼大,人那麼多,可怎麼好找一個人?”李夫人不無擔憂地說,“要不這樣,張家那邊咱給辭了,何家的公子哥兒人也蠻俊俏,家裏也殷實著呢,再或者,你高興了,趕明兒咱再整個彩球招親,行嗎?”
    “還招親?你、你、你老糊塗了是吧!”李員外身如篩糠,手杖雞啄米般地點著台階,“你還嫌這個家不夠折騰,還想再招出個阿貓阿狗出來?你、你給我回來,我沒她這個女兒!管家,管家,你、你、你去把夫人給我拉回來!”
    管家尷尬地立在一旁,站也不是,拉也不是,苦著一張臉,說:“老爺,明兒徐家公子過來瞧著不是,徐老爺那邊可怎麼交待?”
    “你、你,虧你還是個管家,這個時候,也跟著起哄,瞎摻合、都跟著糊塗了嗎!難道還嫌不夠熱鬧,還要我明兒貼出張告示出去,我李家出了逆種,讓滿城人都知道曉得?!”李員外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一張臉更是急成紫醬色,咳成一團。
    “老爺、老爺,您當心身子骨要緊!”李夫人戰戰兢兢地上前扶住,頓腳道,“來福、來福,趕緊扶老爺進屋休息。這、這……我到底是作了哪輩子的孽啊!”
    農曆的三月雖進早春,但天氣正是乍暖還寒,雖然天子腳下,仍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尤其是這近晚氣候。城外東郊白日裏遙看近無的綠草地,這會鳴蟲陣陣,呼朋引伴般熱鬧成一片;順著隱隱飄來的桃花香一路覓去,漸行漸窄,好在有著銀白色的月光領路,不至於迷失方向。
    行至那高坡時站定,可以感受到微風如閨房密友般親密,可以傾訴,似這夜涼如水,毫無保留。風自微笑,撫摩著她的臉,鬢發輕吻起耳廓,裙裾發出輕微的響,在這如水的夜晚,這樣看著京城,仿佛守著搖籃裏的嬰孩。京城裏家家戶戶華燈初上,照亮了一片寧靜的夜空,想象著偶爾的行人如水陪伴著敲鑼的打更聲,空闊的大街該會更顯寂寥。
    而此刻,長安街上“蹄噠”的一隊馬蹄聲踢亂了滿天繁星。
    “你會在哪兒?”她喃喃說,“你又會在想些什麼?”
    將軍看著畫裏的女子,正自出神。
    他想起年幼時候,和一堆下人在後院裏玩耍,雪正簌簌地下,梅花枝被壓得很低很低,像是要低到塵埃裏去。梅花林後的小閣樓,厚厚的一層雪罩著雕欄精致,是琴聲似斷不斷若續還續;他聽得楞了神。
    “你在看什麼呢,小哥哥?”
    身後稚嫩的聲音讓他脊梁冒起一層冷汗:“小、小姐,你——你怎麼跑出來了?”
    “我不小啦,我娘說,過了今年年關,我都七歲啦——”
    白色的雪襯著紅色的小皮襖,裹得她嚴嚴實實的,僅露出一張粉嘟嘟的小臉蛋。
    “瑤瑤,你在跟誰說話呢?”西廂房李夫人的聲音傳過來,一陣碎碎的腳步聲。
    “沒有啊,娘,我在練琴呢——”
    李夫人看著李瑤端坐在琴前,麵色素淨,看不出任何端倪。
    “咦,我明明聽見兩個人的聲音,難道是我老了,耳朵背了?”
    “娘,您想多啦——”李瑤理了理琴弦,推開,笑著站到母親身前,摟著她脖子,撒嬌道,“你看——你看,女兒房裏除了你,哪兒還有別的人?”
    “唉,娘是老了,當初生你時,看著你那一團肉骨頭哦,心疼著呢!哎呀,你爹當時那樂嗬勁——哎,如今的一把心思,可不還是都放在你身上,能不疑神疑鬼的麼?”李夫人滿臉的和藹,“五歲時冒犯著你爹給你請琴師,七歲時又給你請私塾,那時看你那認真勁兒,可真沒白花那冤枉錢。唉,如今一晃,十七年下來,你是越發水靈了,可不知明兒誰有那麼好福氣被我女兒點中呢!”
    “娘——明兒真的要彩球招親麼?”李瑤鬆開母親的脖子,在一邊的圓凳上坐下,幽幽說。
    “是啊,定下來的事還能有假?再說了,明天鎮上所有的公子哥兒都過來,有你挑著呢!”李夫人笑得咧開了嘴,忽然想到什麼一般,低下語調,“你爹他啊,愛排場……都說養大的閨女遲早是別家的人,娘還真舍不得你呢!”
    “娘,女兒不想這麼早嫁人——”李瑤坐在那裏不動。
    “娘又何嚐舍得下你?”李夫人歎道,“再說了,彩球這東西不長眼睛,明兒你可瞧仔細了,娘真替你捏一把汗……”
    這正是中夜時候,風晃著牡丹枝葉沙沙,攪碎寧靜的李府後園。穿過後園,折而向西,一排下人們住的小廂房後,便是柴房。
    “阿旺,阿旺——”黑影子低低地扣門。
    “嗯——”柴房裏一陣細碎的騷動聲,夾帶著有氣無力的回應。
    “小姐讓我給你送了粽子來,趕緊吃點吧,都餓了幾天了。”
    “小姐她——她還好?”
    “還好呢?前幾天,就是你被關進來的那陣子,被老爺一頓好打……”
    “她、她……老爺太太呢?”沉默後的歎氣聲中帶出一句。
    “老爺那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還在氣頭上呢,太太她——”她想起什麼一般,忽然不說話了。
    “太太她怎麼了?罵她了嗎?打她了嗎?你快說啊——”焦急聲中滿是不安。
    “我前兒在太太房裏服侍,聽她說,這幾天,張家的那邊催得緊呢,聽他那意思,好像是說張家公子聘禮都送來了——”她頓了頓,“小姐她不讓你知道。”
    他不說話,手哆哆嗦嗦地撕開粽子外的蘆葦葉,檀煙裏浮起的糯米香異常撲鼻,那是肉油滲入糯米後,肥而不膩的,恍惚間覺得這味道似曾相識——
    ……
    “你爹他都知道,端午節那天,你讓小月她送粽子給阿旺了,居然還在裏麵包了肉,摻了棗泥,包了栗子,是不?嗬,虧你想得出來,還沒見過誰在粽子裏包東西呢!”李夫人眼裏滿是疼愛,忽又轉為歎息,“唉,也是夙命,當初阿旺他爹也一直在咱家幫忙,若不是當年一場橫禍,死的早,你爹他也不至於收留阿旺至今——”
    李瑤不做聲,坐在妝台前,動也不動。
    李夫人喋喋不休:“你爹把他關起來,也不過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再說你們在一起,於情於理都不合。何況,從來也就沒有人家姑娘將彩球向後拋的道理,娘知道,你那不是故意的,是不?”
    李瑤想起當時阿旺被一堆下人從後園簇擁著到前台抱著彩球那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她的確不是故意扔到後園的,但此刻,卻並不想說出來,分不清是歡喜還是擔憂,想到這,異樣的感覺堵在胸口,一股暖流從頭到腳,流遍全身。
    這會,一張剛毅的臉又浮現在眼前,那是灰布長衣濃眉大眼的,額頭稍寬,一雙眼睛是幹淨而略顯拘謹的——
    “還是不是這樣呢?這麼多年,他一定變了很多。”
    她忽然有了些擔憂,第一次這是,雖然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他處處都讓著她,在她麵前一直低低的,雖然彩球招親的前夕,他去了她的閨房,順著她的意,從外麵給她帶了《西廂》《牡丹》等禁書,但畢竟、畢竟、畢竟他從沒有說過一句,那些在她看來可以證明他內心的話,一句也沒有過,縱然那次彼此那麼近乎。她緊張地攥起了手,那曾經的柔荑已粗糙不堪。深夜的空氣似乎有潮濕的味道,低低的厚實,撲麵向她湧過來,一層一層地壓向她,她喘不過氣來。
    “來人!”將軍的眼裏爆射出光芒,威嚴又興奮的,將燭光也壓了下去。
    “給我把他趕出去!你給我記好了,休想再踏進這家門半步!”
    “走了、還不走?”
    “你瞧瞧他那德行,仗著他老子給老爺賣過命,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
    “看他平日安穩守份的,誰知道居然敢和小姐偷情——”
    “是啊,難怪那天小姐把彩球拋後園裏,原來如此——”
    “你小點聲,老爺聽見了,當心打折你們的狗腿!”
    “哈哈!”
    這些平日裏可以和睦相處的下人們這時開始起哄,更有甚者吐起了唾沫,唾液順著他散亂的頭發滴到臉上,他在人堆裏覺得卑微至極,雙手緊緊握起來,指甲刺入肉裏,疼痛和屈辱下他牙齒咬得嚓嚓響。在眾人取笑聲裏,他忽然尖叫一聲,撕開人群,瘋狂地跑起來,身後的小城慢慢模糊,傾倒成一片廢墟。
    廢墟裏狼煙升起,大漠上激戰正酣……
    鮮血染紅了鐵衣,刀鋒卷起了帥旗……
    他凝眉,似是陷入沉思。
    “大人,有什麼事吩咐?”
    “你就是那個身經百戰,從不怕死的士兵?”大人站起身,親自為他擺上了酒,“你的事情,居然驚動了當今皇上。這次你同我進京,我也正準備為你請上一功。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小人沒有名字。”
    “什麼,什麼,他沒有名字?”
    “這麼大一個人,怎麼連個名字也沒有?”
    “隱瞞不報的話,那可是忤逆欺君之罪——”
    “是啊,是啊——”
    大殿上的文臣武官們議成一片。
    “英雄不問出處,縱然草莽之地,也會臥虎藏龍。想你這些年在沙場上衝鋒陷陣,殺敵無數,威震邊陲,朕也是看在眼裏。念你為我江山社稷天下黎民立下汗馬功勞,大長我天朝氣勢——好,朕就封你鎮平將軍,你看如何?”
    “他小小一個將軍又待怎樣,我乃當今禮部尚書,難道我女兒下嫁,委屈他了不成?再說,他已近不惑,我女兒正是青春年紀,真是豈有其理!”
    “尚書大人,您莫生氣,將軍他就是這個強牛的脾氣,莫說您這邊,便是丞相那邊,王爺那邊,都被他一一回絕了——我還聽說啊,皇上當初升他時,他故意不報名字,就是想忘記過去的一段事情——”
    “你說的可是句句屬實?”
    “嚇,小姐,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怎麼會騙你?那歸省的老兵是我家親戚,都和我說了,他如今長得和他爹當年一模一樣,何況,他也曾在軍營裏和他說過是同鄉。您要是不信啊,趕明兒我將他帶來,您當麵問問他。”
    “當麵問問他?”
    她也曾想過,但是怎麼開的了口?
    她看著眼前的京城,雖是燈火輝煌,看似觸手可及,可手伸手回,握著的全是汗水與虛無。她想起那些艱辛,從小城披星戴月,一路靠著積攢賣粽子的銀兩勉強過活,日日夜夜,月月歲歲,到京城,原想著可以輕易見著一麵,但侯門深深,事與願違——即便這樣,也並不曾想到放棄,在城外開著小鋪賣些粽子,這一個恍惚,十餘年下來,人老了半邊,但那感覺卻越發強烈,隱隱中傳來,像是遠古裏神秘的咒語在召喚,讓人不寒而栗,卻死心塌地。
    “瑤瑤不哭,瑤瑤不哭,會好的,會好的——”
    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回走著,愈想愈覺鼻子發酸,眼淚不爭氣地開始向外湧。
    不遠處小鋪在望,卻異於常時地亮起星星燈火……
    “怎麼會?怎麼會?”
    將軍戰栗成一團:“這、這粽子、這粽子是王爺府裏送來的?備馬,快,去王爺府!”
    壁上長亭裏的女子徑自微笑,檀香在琴弦間聚攏不散,愈聚愈多,漸漸向上延開,勾勒出一條曼妙的纖影,如同城外小坡上黑幕裏的李瑤,驚恐中帶著期待,一路邁著深深淺淺的慌亂步子,向著那小鋪而去。她顧不得背上的蘆葦葉袋子經不起晃動,蘆葦葉灑滿一路,星光閃耀在葉子猶存的露水上,滾動出將軍一張清晰模糊的臉。
    她步履變得輕盈,與那書房檀香煙一般,一縷一縷,一步一步,似乎每一步都踏在京城之上,虛無之上,京城在她的碎步下慢慢陷落,縱然是天上的星星,此刻也驚成一片,那曾經的廢墟裏,狼煙散去,此刻正自緩緩開出花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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