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輕城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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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城
    ——獻給朋友小J
    識一個人,築一座城。
    ——題記
    我記得那天是個陰雨天,不過心情正好,去銅城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當然是女孩;雖然是專程去看她,但我還是給自己找了個漂亮的台階:“我出差路過這,琢磨著跑一趟不容易,而且第一次來,得找個老朋友盡盡地主之誼,不巧腦殼裏第一跳出的是你,所以……”她笑著說:“啊,原來這樣,早說的話,我懶得來了。”
    大抵許久沒見的緣故,各自積累的故事很多,因而可以層出不窮地拿出來分享,談鋒也因此顯得甚健。
    便在我們聊興正濃時,有朋友打了電話進來,我接起:“是我。”
    我聽出異常,當著她的麵,保持著向來的平和:“什麼事?”
    她微微笑,手撫摸著可樂杯,一雙眼睛清澈,靜靜地看著我。
    ……
    “李姝妍是我爺爺起的,我媽嫌不夠清脆,所以就改作李詩妍了。”
    看到這短信的時候,是午夜,正是思維活躍天馬行空的時候,因而蘇默當時想的是,李詩妍也並不清脆的,不過既然生日在冬季,飄雪的季節,為什麼不叫“李雪妍”呢?
    這樣躺在床上徑自癡笑了半天,也沒想到好的回複,隻好拿自己名字打趣:“俺當初出生時,春暖花開,可能癡迷美景,所以不似俗常孩子哭叫,所以俺媽給俺取了個默字……”
    蘇默發完這些字時,摸過床頭一側的煙盒,抽出一支,燃上。
    手機的鈴聲驚動了隔壁的姐姐蘇如:“都這麼晚了,還給誰發短信呢?”
    蘇默在家裏從不提及李詩妍,唯獨和姐姐有說起過,因而此時並不避諱,貪婪地吸上一口煙,緩緩吐出:“和李詩妍。”
    “李詩妍,你和我說起的你們班級的那個女生?”蘇如對弟弟素來關心的,記憶力也一向不錯,“你們關係怎麼樣了?”
    “嗯——”蘇默有點犯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還好吧。”
    “還好?嗯,應該還好哦,不然不會半夜三更發短信,嗬嗬。”姐姐習慣拿弟弟這樣打趣,“什麼時候領來家看看,醜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
    “姐,少來了。”蘇默並不想太多說到她,“我那個小說你看到哪兒了,感覺怎麼樣?”
    蘇如的聲音隔著一堵牆傳過來,答非所問:“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是了,遇到一個人不容易,別輕易錯過了,但也別太認真,臉皮學著適當厚點,也別太含蓄了,如今不興這個。”
    “當初姐夫追你時,臉皮也很厚麼?”蘇默幾乎笑出聲了。
    “你哥他——”
    “還我哥呢,你們不是還沒結婚嘛!”蘇默為自己設計的小陷阱得意不已。
    這是七月的一個晚上,屋子外麵,可以想象的是,繁星滿天,微風吹過,帶動屋頂的白楊樹葉沙沙作響;大抵昨天一場雨的緣故,河裏的水此刻該又漲上來了,不然青蛙不會叫得那麼歡暢。屋內有些悶熱,雖然風扇吹得凶,呼呼地響,但帶起來的風如同熱帶吹過來的一般,並不清涼,再有著偶爾飛來的蚊子不識趣地打擾著思緒,內心多少有點煩躁。
    蘇默此刻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不,確切點說,該是注意李詩妍時的場景。
    那是在大一下半學期的一堂課上,思想教育課的趙老師忽然提出了個大學生在校是否合適談戀愛的問題,讓班級的學生逐個回答。蘇默不記得自己當時說的是什麼了,不過當一個女生脆脆的聲音吐出“隨緣”兩字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寬大的黑色衣服包裹著纖瘦的骨子架,額前淡黃的頭發掃過一縷,目光清澈如水,舉止間平和從容,坐下後和身側的女伴低語交流,淺淺地笑。
    最初的印象便是這樣,並不算深刻,倘若沒有接下的事情發生。
    “你的小說我看了快一半了,那個主人公袁非的運氣是不是太好了些,身邊怎麼圍著那麼多好女孩?再說,校園裏哪兒有那麼多完美的人?”蘇如半天想起評論蘇默的小說,“不過語言好像過於滑稽了些,不像是你一貫的風格——睡了沒?”
    “沒有,我在回她的短信;姐姐,你說長發好還是短發好?”
    “她問你的?”
    “是的,她說她準備換個發型,嗬。我說是長發好,看上去更淑女些不是?”蘇默沉浸在小喜悅中,“不過如果換了短發,也好,看上去幹練些;你說呢?”
    “自己感覺好便好了,愛屋及烏你這是。”蘇如話音裏帶著笑。
    愛屋及烏?或許吧。蘇默想。
    起初,印象也就隻是印象了,生活總得繼續,日子無論是一天一天還是一月一月,總得慢慢晃過,慢慢承受。譬如和周蓮,和藍小慧,蘇默保持著一貫寫信習慣,關心和問候。手寫的東西,白紙黑字,不管是情書還是情詩,無論字跡華麗還是質樸,似乎都親切的很,鉛字永遠比擬不了的。
    轉折發生在一個午後,那是九月或是十月的一天,蘇默一向自負自己的記憶力,但這次,真的有點模糊了。當班級朋友微笑著招呼他,說晚上會有約會時,蘇默愣了愣,一貫的平和與笑:“又和誰打情罵俏去?”
    “李詩妍。”
    似乎無論誰提到李詩妍,總是眉飛色舞的,尤其男孩子們;而李詩妍身邊的確從不缺乏追求者們,他們仿佛開了默契會一般,都認準這一個了。便拿蘇默大學身邊的朋友來說,那熟悉的幾個,似乎都和李詩妍扯上點關係,譬如郭鬆。郭鬆打電話約李詩妍時,蘇默站在電話亭外。
    夕陽在秦淮河上帶過一絲血紅,波光鱗鱗,河畔的楊柳悠悠招搖,似引人語;遠處是灰色的石頭城牆,牆後的樹木鬱鬱蔥蔥。公園裏有人放風箏,寬闊的天空顏色各異,它們並不孤單。七八十年代的老歌從一側傳過來,一群中年婦女有節奏地跳著健身慢舞;老人們在打著太極拳,神態安詳;一幫中學生在踢著足球,喧鬧聲給寧靜的傍晚帶來一些生氣。長凳上三三兩兩地坐著情侶們,親密地說著情話,不時發出彼此才能懂得的笑聲。
    郭鬆從電話亭裏出來的模樣有點滑稽,聳肩後攤手。
    蘇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表麵平和。
    “沒戲,她說她有事,來不了。”郭鬆帶著些沮喪,說。
    蘇默看著飄落的梧桐葉子,雖然早已猜到結局,不過還是覺得有點欣喜,竊竊的,做賊般心虛;但還是留意了郭鬆後麵的那句話:“不準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呢,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
    不理會,小說還沒寫完,不談這些。蘇默發現這樣的借口並不能說服自己。不是還有周蓮,還有藍小慧麼?身邊從不缺情感,從不少朋友,縹緲虛無的或許並不如握在手心的真實。
    想到周蓮,蘇默總是愧疚的,但這愧疚壓在內心,不知從何說起。
    周蓮小小巧巧的,一如李詩妍,一雙眼睛清澈無塵,尤是動人。
    “姐,你覺得周蓮怎麼樣?”蘇默忽然問出一句。
    蘇如高中時和蘇默一個班級,和周蓮住同一個寢室,走得也很近,似乎無話不談的,因而許多事,她比蘇默知道的更多。而蘇默,遇到一些難辨的事,總是習慣請教於姐姐。
    “感情的事,見得人多了,心便亂了。”蘇如並沒有直接回答,“她不是來過我們家麼,媽媽對她的印象不錯,嗬嗬。”
    “不過有時候,錯過了或許真的就錯過了,沒有當初的感覺了。”蘇默緩緩說,“可能真的有個保鮮期,雖然遇到個人不容易,但時間過了,挽回了也覺得沒多大意思。”
    蘇默有個很不好的習慣,一直迷信第一印象,並習慣找各種各樣的借口為自己開脫;便拿他的小說來說吧,寫了便寫了唄,卻偏偏把它變為拒絕的最好理由。
    “我的小說還沒寫完,所以不想分心。”
    這話重複得多了,再好耐性的人聽著也覺得乏味。周蓮似乎並沒有覺得,她隻是有點冷,在這三月的一天傍晚,在石頭城下的石子路上,車水馬龍,一派繁華跡象,她隻是撚著衣襟,低頭默默地走。
    蘇默的腳步很快,不時停下來等她。
    路兩側的梧桐樹光禿禿的,雖然有那麼幾片還留戀高空,但枝幹被修剪的很是利落,讀不出一點詩意。路燈照得人影零亂,幻燈一般,一張閃過一張。
    紅燈、綠燈、紅燈、綠燈……
    這樣沒有多少話語的散步,天低低壓下來,誰也不知如何打破這沉悶氣氛。
    分不清在哪個路口,周蓮終於說:“你可不可以走得慢點——”
    “表麵的距離可以等待,內心的距離並不是等可以化解的。”
    蘇默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忽然說出這麼一句。
    周蓮不做聲,沉默應付。
    “想想以前——”
    “不要說以前,回憶隻會是笑話。”
    “隻是很多時候,人的情感像是波浪,尤其單純兩個人的時候,你到了浪尖她還在穀底的話,會很滑稽。”
    蘇默並不想過於露骨,他僅僅想把話說的含蓄點,傷人的話一向很少出口,更別提傷人的事了;但還是知道,這一句,即便再平和再委婉的口氣說出來,都會傷人的。但似乎拖拉著也不是辦法,該說的,遲早會說出來。
    他開始找一些愉快的事來調節氣氛,但自始至終,周蓮再也沒有笑過。
    “我覺得兩個人,知道曉得的,棋逢對手,那便兩個人好了,用不著那麼拐彎抹角,各自以各自的方式,類似單挑,第三個人摻合的話,對誰都不公平——”蘇默開了燈,把靠墊向上拉了拉,煙灰被風吹得滿麵都是,“隻是你得確定一些事,而且最後你得有足夠勇氣去掀開謎底,麵對結果。”
    “你在說些什麼呢?”蘇如聽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蘇默笑著去摸裏麵的《聊齋誌異》。
    “你一直說在寫小說的,所以我一直沒有打擾你,擔心影響你。”周蓮的聲音很低,但還是從床角裏隱隱傳出來的,尤其動人,因而蘇默依舊可以清晰聽見。
    “那以前呢,以前的高中三年——”
    “高中三年,你有說過一句嗎?”
    “暗示難道不夠——”
    “默契並不是人人都有的——”
    “但我後來說出來了,給你的信裏——”
    “我隻是不想打擾你寫小說的清靜——”
    路口的紅燈亮起來,人行道上的自行車發出“嗤嗤”的刹車聲。身側有年輕的男女慢步走過,男人在女孩耳邊說著聽不清的話,逗得那女子滿麵的紅光。一對老人互相攙扶著,安靜地在斑馬線前,等著綠燈的到來。
    蘇默自郭鬆打完那個電話後,開始認真留意起李詩妍來。
    李詩妍那個冬天似乎一直穿著黑色上衣,寬鬆並大的,越發襯得人的嬌小。按理說,這麼小巧的一個人,上課老坐在後排的話,肯定看不到講台和黑板的。蘇默有幾次想去問這個事,但總感覺這樣更像是沒事找事的搭訕,會成更多的人飯後的談資。既然憂慮太多,索性不去啟口。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也開始慢慢感覺到坐在後排的確有很多好處。
    雖然說眾人追逐的,未必是最好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得不到手的,永遠都會覺得是最好的。蘇默發現自己開始習慣坐後排,這樣他會覺得離李詩妍更近些,雖然短暫的問候也沒有一句,但氣氛似乎變得柔和,至少內心感覺不再堅硬。
    校園裏並無新鮮的故事發生,上課下課,進學放學。
    蘇默和班級的同學也保持著慣有的作風,冷淡與微笑並存,雖然在這個集體裏相處已經兩年多,似乎相互了解並無一人。大家相安無事,清靜之下的偶爾一句問候與招呼顯得尤其可貴。沉默是金,貌似大家都懂得這個道理,因而個個都是金口玉言,舍不得多說一個字,多吐一個詞。
    校園的後山花草遍地,又是一個夏季。
    藍小慧還是藍小慧,姍姍來遲。她似乎總是不急不慢的性格,說話也慢條斯理,仿佛在做文章,一句話往往會思考上半天;蘇默很難想象她是否在所有人麵前都會這麼矜持。
    藍小慧的飯量很小,但吃態卻極其認真,小心翼翼地夾菜,細嚼慢咽,生怕驚嚇了誰一般。因此蘇默每次和她一起吃飯時,都會想,藍小慧會不會一直都是這樣,是不是有許多心事,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琢磨些啥呢。
    “後山”的意思是說,這是一座後建的假山,因而看上去更像是公園,長亭短亭的一堆。
    “倘若再足夠大些的話,會讓人想到十裏長亭送別的場景——”藍小慧坐在長長的木凳上,指間捏著一片槐樹花,悠悠地說出一句。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淡看些,自然就好了。”蘇默想不到更好的話來接。
    “那你一向看得很淡了?”藍小慧微笑著說。
    這樣鑽胡同的談話雖然來得會很突然,但蘇默早已習慣,一貫的笑容裏沉默。
    李詩妍似乎也喜歡這樣的,並不活躍,總是微笑著沉默,很少言語;因而蘇默可以記得幾乎所有與她的對話。身邊的朋友總是說:“李詩妍什麼時候最動人?當你滔滔大論,她隻是微笑著看你卻不接一句的時候。”
    蘇默沒有在李詩妍麵前天南地北過,一方麵是低不下頭,一方麵是實在想不到多少話可以說,而且也擔心著會鑽胡同,弄得彼此都很尷尬。低調總是沒有錯的,傷不到別人,而即便自己傷著了,別人也不會看到。
    “我隻是找不出,這學校裏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閃光的。”
    藍小慧在書信裏說過這樣一句,那時還在高中。蘇默對別人讚譽誇獎的話語一向記憶深刻,閑了的時候便拿過來自我安慰:“你並不俗常。”雖然隔年的雪水並不似當初那麼清涼,但在炎熱夏日裏,還是覺得清新如風。
    大抵是惦記著李詩妍的一句“隨緣”,向來不曉得緣分為何物的蘇默開始精心挑一些巧合。譬如課前,他在占的一個後排位置後,會隨便扔一本書在另一張課桌上,造成已經有人的假象,而李詩妍進教室前的瞬間,課桌上的書本總會被悄悄收起;而即便是最簡單的一些班級統計,蘇默也喜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名字簽在李詩妍的後麵,然後不帶表情地轉身離開。
    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同樣的道理,夏天來了,秋天也不會遠。隻是石頭城的秋天和夏天區別不大,即便來了,也是那麼悄靜,無聲無息,天還是一如既往地炎熱。路邊的寵物犬學著蛇樣,跟在主人後麵,耷拉著長長的舌信。
    蘇默穿著單衣,騎著單車,絲毫不覺得一點炎熱,雖然車後坐著李詩妍。
    “僅僅是順路,一會便會下車;然後繼續沉默。”蘇默提醒著自己,保持頭腦的清醒與理智很重要,他一向曉得。但還是放慢車速,一些念頭開始湧現,譬如李詩妍可以忽然提出到更遠的一點地方去,或者這路可以延伸得更長些,或者路口多幾個紅燈,走走停停也好,或者幹脆車子忽然拋錨,然後並肩一起走上一段路……
    “我是不是有點沉了?”李詩妍似乎很喜歡開這樣的玩笑。
    “哪兒有……”蘇默說話的聲音有點顫,他有點緊張。
    傍晚的夕陽很美,金色的陽光隔著公園的一堵牆照進來,小長亭似一座小城閣,傾斜著影子,傾斜著長凳,傾斜著微微皺眉的藍小慧。
    “姐,你說愛一個人,到底會真正愛上他的什麼?”蘇默對手中的《聊齋誌異》興趣並不大,還是扯到感情上來,“或者說,你相不相信愛情的存在?”
    蘇如習慣回避類似的問題:“我還是更願意先聽聽你的意見。”。
    “我不太相信,這世上沒有純粹的愛情,再純粹的愛情都是功利的。譬如你愛一個人,你可能會愛他的財富,或者他的才華,而這些肯定會在以後給你帶來些你想得到的東西,即便現在你沒有考慮到以後,至少它滿足了你現在內心的一些欲望或虛榮——”蘇默很喜歡這樣近乎說教的談話,而和蘇如之間的談話,也不必有著鑽胡同的後顧,“愛情是人杜撰的,或者說,愛情隻會屬於內心的,最終取而代之的還是親情;所以我覺得親情貴於一切,遠勝虛無的愛情。”
    “那你現在給你朋友發著短信,說著用心經營的話,這些是真實的,還是虛無的?你覺得你這是在談親情呢,還是在談愛情?”蘇如幾乎要笑出聲音了。
    這些是真實的,還是虛無的?
    蘇默想這問題時,已經忘記看紅燈了,若不是李詩妍的提醒。
    同行的另一個女孩子早已笑出聲來:“蘇默你是騎在自行車上,還是乘在思想上?”
    “蘇默對我有意見呢,騎車都是三心二意的。”等紅燈的當兒,李詩妍輕快地跳下車,乖巧地站在一側,嘴巴卻不肯閑著,說著打趣的話。
    蘇默單腿支撐著車子,側過頭,麵帶微笑地看著她。他喜歡這樣的氣氛,和李詩妍在一起,似乎不用多費心思去考慮如何接話,內心也是愉悅的。
    陽光在李詩妍臉上刻下難得一見的紅意,發梢低低地垂下去。
    “你的小說我看了,相比較於後麵文字的老辣世故,前麵還是沒脫稚氣。”
    藍小慧說這話時,眼神是清傲的,看不出是在交流。
    “是嗎?”蘇默有點走神,手伸向口袋去摸煙,“前麵是高中時候寫的,那時候年少輕狂,寫出來的當然不會太成熟,不過現在整體已經定型了,所以修改反而成了累贅。”
    “那你現在成熟了莫非?”藍小慧的問題和她人一樣,令蘇默琢磨不透。
    “男人三十一支花,我現在還是花骨朵呢。”蘇默試著調節氣氛。
    “你還是祖國的明天呢!”藍小慧難得一笑,長亭仿佛也傾倒了半邊。
    “夕陽既然無限好,縱然近黃昏又如何?”蘇默說。
    “你說什麼?”蘇如還沉在剛剛的笑裏,一時沒有聽清,“又在自言自語?”
    “沒什麼,剛剛走神了,沒驚著你吧?”蘇默說,“平時都吃些啥來著,怎麼會這麼清瘦的?我感覺車後坐著空氣一般。”
    “我不挑食。”李詩妍爽朗的笑。
    “不挑食”的確是個很好的回答,可以延伸出很多意思來。
    “小孩子和老人才會挑食,所以我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挑食是個不好的習慣,而我和不良愛好一向很少沾邊,譬如抽煙酗酒;挑食當然會是挑三揀四,但我不會,我隻會慢慢,隨緣……”
    蘇默這樣想著,忽然覺得傍晚的陽光照得人有點眩暈。
    “當你不確定是否真的愛上一個人時,你會做些什麼?”
    “慢慢等,等到你確定。”蘇如的聲音在燈光裏一字一句,清晰又遙遠,“或者愛,或者不愛,或者淡忘到你再也想不起來……”
    “那麼也就談不上所謂的緣分。”
    “緣分有輕重,急緩,錯過其實也是緣分。”
    “那緣分是不是就是單純的等待?”
    “燈光刺得我眼睛難受。”
    蘇默將煙頭掐滅在煙缸裏,抬手“啪”地關掉室內的日光燈,而綠燈這時不知不覺亮了起來……22秒,足夠過這不寬不窄的馬路。
    22秒,也同樣可以更換許多念頭;一念一世界,一花一紅塵。
    “我有點厭倦,也有點累,你知道,我們這的校園氛圍並不是很好,希奇古怪的滑稽事很多,生活過於安逸,整天都會有無所事事的感覺,像是在揮霍青春,可是我們又並不富裕,也沒有幾個知心的可以說話……”藍小慧的聲音在話筒裏有些低沉。
    “我知道,別想太多……”蘇默想不到更好安慰的語言。
    “是,是我想太多,一直都是我想得太多。”藍小慧的音量忽然拔高,“我不知道朋友是什麼意思,一份信你可以兩三周不回複,你可以一個月沒有一個電話……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朋友有沒有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對不起,是我不好,你的心思我都曉得……是我不好,怪隻能怪我……”蘇默有點語無倫次。
    三月已經梢尾,春天不會遙遠,石頭城裏似乎可以聽到梧桐樹葉發芽的聲音,但空氣裏仍殘留著冬日的寒意,北風仍肆意呼嘯,路上的行人各自包裹的嚴實,匆匆而行,沒有人注意路邊握著電話的蘇默,正抽著落寞的煙,香煙飄起來,紅塵裏便有了煙火的氣息。
    “你寫的這是什麼?”紅衣服的小孩,指著那些潦草的字,拍著手問。
    今年冬天的雪很大,厚厚地鋪滿一層,不似往常年時,總是不夠盡興。屋簷下掛著長長的冰淩,看得人心底發饞。穀場上圍著一群小孩,並不畏懼寒風凜冽,赤手捧起雪,正堆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雪人。蘇默蹲在一邊,撫平了地上的一層雪,手裏剛給雪人塗描了眼睛的紅色彩筆蠢蠢欲動,斷斷續續,塗下的隻有“李詩妍”三個字。白底紅字,仿佛帶著魔力,“李詩妍”總是微笑的,她的名字也一樣,正輕笑看著他一般。他慢慢起身,遠處田野裏白色一片,映得人心裏發慌。
    蘇默開始擔心著心裏暗暗湧出的一些念頭會積聚成一切不確定的東西,譬如愛。愛是影影重重的,折疊,積累成日記,月記,年記……
    時間晃得真快。
    “你說一個人老了,回頭再看年輕時的事,會是感慨多些,還是溫馨多些?”
    “那得等你老了,自己才能體會得到。”蘇如的聲音裏帶著些慵懶的困意。
    “姐,你困啦?”
    “嗯,昨天出差,今天又是火車長途跋涉的,路上沒有休息好。”半年沒見,李詩妍還是沒變,雖然帶著倦意,但還是一貫的微笑,“不過還是蠻開心,散夥飯哦,嗬嗬,見到那麼多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那見到哪一張最開心呢?”蘇默端著啤酒杯,側過頭,笑著問。
    “很多啊,一樣開心。這麼多人,在一起相處了四年,緣分嗬——”
    “其實是三年半,大四下半學期,我們已經開始工作了。”蘇默糾正說,“不過我感覺才三天一樣。”
    此時此刻,觥籌交錯間,三分三秒都是珍貴的,都是歡喜的。一桌一桌的同學高談闊論,交流著各自上班半年來的感受,校園裏的抱負被引入社會,有感動,有歡笑,有挫折,有淚水,用笑話的方式打趣著化解,這是佐酒的最好菜肴。
    “李詩妍,我敬你——”蘇默發現手裏的酒杯有些發顫,啤酒灑出來,很好地遮掩了顫顫的話音,“你瞅我,平時貪杯慣了,這會更留不住量,喝多了喝多了……”他打了個啤酒嗝,“我喝掉,你任意。”
    李詩妍站起來,仰頭喝盡,握著空杯子,看著蘇默,靜靜地,沒有說話,沒有微笑。
    蘇默若無其事地說笑,大大咧咧地晃著杯子:“你們繼續,我去那邊……那邊,敬、敬老師……還有別的同學……”
    清脆的碰杯聲紛紛響起,敲碎了寧靜的六月深夜,石頭城的梧桐葉正濃。
    河裏的蛙鳴漸歇,夜闌人靜,屋頂的楊樹葉帶起風聲,聽得人心輕逸……
    短信的鈴音清脆響起,蘇默湊近了看:
    “有點亂,忽然覺得。”
    “這麼久,接誰的電話呢?”她笑得有些曖昧,似乎有拿我打趣的意思。
    “一個同事,談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笑著說。
    “關於這次出差的事?會不會很急,不要因為我耽誤了。”她放下杯子,笑開。
    “嗬,哪邊跟哪邊啊,要是工作的事,我還會這麼愜意地在這裏喝茶聊天?”我摸出一支煙,“不過即便是工作,和老朋友比起來,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你不會是覺得我老糊塗了吧?”
    “哈哈,哪兒有!冤枉我,你。”她笑得很肆意,難得一見的這是。
    我想著這一天的行程,無論是在教堂小坐,還是在山下小憩,她一直都是安靜的,似乎坐下來後才會這麼健談。雖然我們認識已非一年兩年,但以前說的話加起來,也未必有今天那麼多;而今天所有的話加起來,也沒有此刻傍晚時說得多。
    時間過得很快,遠比我們談話來得光滑得多,尤其是晚飯後的時間,水逝無聲;也隻有這個時候,你才會覺得那句“時間好比是海綿裏的水”是多麼荒謬。
    銅城的夜晚燈火通明,有著滬上的繁華與喧鬧,有著滬上沒有的親切和順。春節剛過,人們還未從歡樂中蘇醒,街頭路邊,張燈結彩的一片喜慶。我們說著笑話,為一個人站在外邊還是裏邊更好照顧人的問題微笑爭辯;然後在天空煙花盛開時,大家一起選擇沉默。
    晚風並不柔和,內心卻溫暖如春,低低地,心底裏仿佛開出花來。她走在我的身側,哼著莫名的曲子,很是動聽。我隻是負手,盡量放慢腳步,表麵平和。
    一路上,心都是浮的,分不清這是虛無還是真實;仿佛有許多話要說出口,不曉得如何啟口,仿佛有許多事要做出來,不曉得如何去做;沉默是金。
    紅燈、綠燈、紅燈、綠燈……
    當她在小區裏的一棟樓下站立,微笑著說“到了”的時候,我才發現手心裏已經滿是汗水:“不準備邀請我上去坐坐?”想認真說的話忽然變得有些調侃,口齒不聽使喚一般。
    “呃,機會還有很多不是——”她輕笑,“時間還有很多。”
    “難得來看你一次,兩句話,你記好了。”我說話有點急促。
    “啊,什麼話啊,醞釀了這麼久才舍得說出來?”她還是笑。
    “第一句,愛惜自己。”我發現我有些笨拙,平素的玩笑與調侃可能太多,此刻隻好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努力想著第二句一定讓她能夠聽得更清晰些。
    “嗯,我會照顧好自己——”她忽然安靜下來。
    我看著她新剪不久的短發,幹淨清爽的,卻不合適宜地剪在這個冬季;風在小區的樓宇間徘徊,銅城仿佛在這一刻忽然變輕……
    ……
    手機鈴聲響起來時,我已走出小區。
    “喂,你好——”
    “喂,我是周蓮。蘇如明天結婚,是嗎?”
    “你怎麼知道?”
    “你在哪兒呢?”
    “去火車站。”
    我看著出租車司機,微笑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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