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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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四歲那年,舉家從上海搬到了父親的故鄉,英國一個叫桑菲爾德的小鎮。
小鎮的人對於我們的到來十分好奇,在前兩天的默默注視與竊竊私語之後,他們開始逐個地來我們家問好:“費爾丁家的孩子真是漂亮,姐姐如水一般溫柔,妹妹如天使般可愛。”
幸好在上海時父親清歡.費爾丁就常用英文與我們對話,不然,猛聽到他們嘰哩咕嚕的,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男人們簡單地介紹一些當地的風俗與民情後便爽朗地告辭。女人們則不同,她們好奇地打量著媽媽與姐姐的衣飾,羨慕地瞧著姐姐纖細的腰肢與凝脂玉膚,居然很八卦地問姐姐一些很好笑的問題:“水小姐,你的衣領為什麼要做那麼高,不怕熱嗎?扣子那麼複雜地盤結著,是不是怕羞,如果真是那樣,大腿兩側為何又要開那麼長的叉,僅僅是為了漂亮嗎?”等等,諸如此類,姐姐隻是站在那兒捂著嘴輕輕地笑,母親很有禮貌地告訴她們,這是中國特有的服裝旗袍,是改良以後的品種,上海正流行。女人們這才恍然大悟。
姐姐水水十六歲,按中國人的說法,正在花季;按英國人的說法,已到了社交年齡。姐姐的五官雖然完全繼承了父親,但是她極有光澤的黑色長發與一剪秋水卻最具有東方美人特有的氣韻,可是姐姐並不喜歡瀑布般的長發,她正努力說服母親把她的長發剪掉,母親當然不會同意,姐姐隻好自己找來火鉗,在壁爐上燒燙,然後對著鏡子把頭發一圈一圈繞上,或者找來齒狀的梳筒一縷一縷地把頭發卷起來,活象我們家原來門口的石獅子頭,我刮著臉笑她臭美,姐姐跺著腳叫來媽媽,說我故意嘲笑她,存心想讓她出醜。在母親的怒斥聲中,我正好機借機遛出去。
春日的桑菲爾德鎮愜意無比,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人們的身上。我和彼得.桑一吃過飯便到鎮北去看瘋女人。
彼得.桑是我到桑菲爾德認識的第一個男性夥伴,他的頭發和眼睛都是棕色的,眼睛不太大,睫毛卻很長,看人的時候總是一種怕強光刺著的樣子――眯著,嘴唇厚得很性感。格子上裝總是隨意地開著,發白的牛仔褲把臀部緊緊地包著,我常擔心他的拉鏈會突然崩開。
那天我剛一出門,他就站在籬笆邊微笑著向我招手:“費爾丁家的小姑娘,過來!”
“你好,我是彼得.桑,你就叫我彼得吧。”
我伸出手:“你好,藍藍.費爾丁。”
“藍藍,我帶你到一個好玩的地方!”
我好奇地跟著彼得來到鎮北郊外,一條整潔的鵝卵石路通向遠處的密林,彼得指著遠處的一個莊園說:“就在那兒,那兒有個瘋女人!”
“瘋女人!她會打人嗎?”我興奮地抓著他的手。
“她不打人,隻會罵人!”
“噢,我要看看!”
彼得牽著我的手,飛快地向前跑著,快到莊園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神秘地對我說:“瘋女人長得很漂亮,大多數時候都是和藹的,隻有在聽到貓叫的時候才發病!”
“哦?還有這種事?”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了。
“不信,我一學貓叫,她準會跑出來罵人!”
“不用,我想先看看她不發病的樣子。”我眼睛直盯著那青色的院牆。
“她不發病的時候很少出門!”彼得頭也不回,肯定地說。
“我們去拜訪她。”
“你瘋了,沒事要去拜訪她!這兒沒人去找她玩,雖然大家都很同情她。但是她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突然發病,對於這樣的狀況,你說是勸她好還是把她關押起來好呢?”
“她的家人呢?”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會對尚未見麵的瘋女人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她叫麗茜.費爾丁,哦,她和你同姓呢,不過這不奇怪,這個小鎮姓費爾丁的人很多,她原是這個鎮上最富有最漂亮最溫柔的女子,二十歲生日那年,她宣布了一件事,令全鎮的人瞠目:她愛上了一個中國來的窮傳教士:建希.陳。她的父親老費爾丁當時氣得差點暈厥,第二天便告別了人世去了天堂,結果這個窮傳教士理所當然替老費爾丁做了一場別開生麵的法事,令這個孤女感動不已,半年之後便帶著全部家當嫁給了她。”彼得開始說起了故事。
“後來呢?”我對這個與中國人有關的故事感了興趣。
“噓!別說話,她出來了!”
我扭頭望去,隻見一位身材高挑,身穿墨綠色披風,頭戴墨綠色帽子,大約四五十歲左右的女子正端莊地向我們走過來。
她就要到跟前了,我有點緊張,抓著彼得的手有點潮,裝作欣賞風景看著別處,彼得似乎感覺到了,用勁捏了我一下,很有禮貌地朝瘋女人彎了彎腰,然後拖著我與瘋女人擦肩而過,瘋女人微笑地側身讓我們過去,我注意到她的麵色有點缺少陽光的蒼白。
剛走出不遠,旁邊突然傳來“嗖!喵”的一聲響,兩隻貓一前一後飛快地竄過我們向後麵跑過。
“不好,要糟!快跑!”彼得大喊著拖著我躲向路旁的密林。我緊張得兩手緊緊地抓住彼得的皮帶。
“啊,啊,有人死掉了,有人死掉了,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你給我滾開,嗚……嗚!”後麵傳來瘋女人害怕的叫聲和哭聲。
我的臉貼在彼得的腰際,一動也不敢動。彼得輕拍我的肩頭,不斷地用下巴輕觸我的頭發,感覺到他傳來的熱量,我不再害怕,偷偷地望著瘋女人,隻見她的鬥蓬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掉了,披散著頭發,臉色更加的白,兩手不停地搖著:“別靠近我,別靠近我,建希,建希,快來啊!”
在她的叫聲中,一位男子從莊園裏飛快地跑出來,直到瘋女身邊才停下來,緊緊地摟著她,嘴裏不停地說著:“別怕,寶貝兒,我在這兒呢,沒人敢欺負你。”想來他就是瘋女人呼喚的建希,也就是彼得口中的瘋女人的丈夫。
建希的膚色有點黃,標準的中國人的皮膚,瘦高個,唇嘴薄薄的,很冷且有個性的那種,雙眼皮很深,也是標準的東方人的眼睛,頭發有點卷,我猜他準和姐姐一樣用火鉗燙過,不然就是戴的假發,在異國他鄉猛見到同胞,親切感由然而生。
建希隻顧安撫他的妻子,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在偷窺他們。
他輕輕地拍著妻子的肩膀,柔聲地安慰著:“我們回去吧,沒事了!一切都會好的。”瘋女人使勁地掙紮著要脫離丈夫的掌握,她猛然盯著他的臉:“啊,是你,你是凶手,就是你殺了她,別碰我!”說完對著丈夫就是一巴掌,這一切仿佛都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他不驚不避,任瘋女人狠狠地抽打著他的臉頰,臉上霎時全是瘋女人的紅手印。
哪有這樣任瘋子打的?我看不下去,想去拉架,彼得緊緊地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警告:“別去惹事,藍藍,你一出去,他們倆個會一起對付你!”
“啊!”我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這就是他們二人特殊的相處的方式,一會兒就會沒事的,不信你看。”果然,瘋女人已不再抽打她的丈夫,眼光也不再散亂,一臉的歉意,她的頭發已被她的丈夫整理好,乖乖地任由丈夫牽著往回走去。
“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接著剛才沒有問完的話。
“這事說來話長了。”彼得眨了眨眼睛:“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
“不,我要你現在告訴我!”我使勁地搖著彼得的手。
“你看天色有點晚了,下次吧,我送你回家。”說著抓起我的手大踏步向來路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發,嘴唇緊抿著。這個人真掃興,居然硬生生打消我的好奇心。
我甩開他的手,氣呼呼地往家走,到了門口,看也不看他一眼,“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一直跑到房間,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一種預感湧向我,悄悄地走向窗子,果然,彼得還站在籬笆邊,他正使勁用手撓著頭,一邊望著我的窗戶一邊向後退去。
一夜無眠。瘋女人蒼白的臉和她丈夫憂鬱的眼睛不停地在我眼前交替出現。耳邊隱約聽到淒慘的貓叫。
清晨,太陽剛透過厚厚的雲層射出縷縷金光,就聽姐姐在房間裏嚷個不停,一會兒說襯裙的腰太小了,一會兒說裙子的顏色與麵料不好。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來到姐姐的房間,隻見一地的裙子、帽子和緞帶,這是要開服裝展示會嗎?我驚訝地看著滿地狼藉。
“來,藍藍,正好幫我看看這件裙子好不好看。”水水看到我高興地招呼。我這才仔細看了看姐姐。姐姐已不是以前看慣的那種中國少女的模樣了,活脫脫一個英國淑女形象,墨綠色的裙子鋪在襯裙上,款款展開,胸束得很緊,隱約現出乳溝,領口有點低,我想那也許很吸引男人的眼光的,但我不喜歡。
我不得不承認姐姐的是漂亮的,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如一潭碧水般清澈,墨綠色的裙子襯得她的皮膚更白,她的頭女已如她所願燙成一卷一卷紮在腦後,額上沒留一根發絲。
我呆呆地看著她,姐姐緊張地問我的感覺:“你知道,藍藍,這是我第一次受邀請參加舞會,千萬不能出糗,讓人笑話咱們。”
“你顯然過於緊張了,這樣有失你的淑女形象。”我沒頭沒腦地說完就走了。
沒人請我,我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沒有資格參加,一想到這些我就窩著一肚子火。其實我早就發育了,十二歲就來了初潮,那時我就知道我已不是小女孩了,但媽媽和姐姐總是拿我當小女孩看。
胡亂吃了點麵包奶酪,到英國來最不習慣的是飲食。英國的食物過於簡單,每天早上都是清一色的麵包奶酪,頂多再加上牛奶與雞蛋。我格外懷念多滋多味的中國菜,蒸、煮、燒或小炒,每道菜出來都讓人食欲大增。吃中餐是一種享受,而吃西餐卻像是在受罪。
吃完早餐便坐在沙發上想昨天的瘋女人,看她不發病時臉上挺和善的,而且很端莊,平淡中顯雅致,隻是不明白一聽到貓叫就會發病。她的丈夫看上去也挺不錯,很有耐性,彼得昨天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瘋女人秘密呢?正在胡思亂想,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不一會兒就到了家門口,姐姐聽到馬蹄聲,立即摞起裙擺跑了出來,隨著客人的走進,她丟下手中的裙擺,一臉的優雅。
客人居然是彼得,隻見他的穿著與平時不大一樣,深色的西裝外套,雪白的襯衣上打著黑色的領結,長長的馬靴,他的手上拿著馬鞭,看上去英俊瀟灑。
他先朝我點頭笑了一下,便朝姐姐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行吻手禮,聲音柔和的要溺出水來:“很榮幸能代表主人來接水小姐,希望您能滿意!”
仿佛一把利劍刺向我,疼痛迅速從心間傳向指間,昨天輕撲他懷裏暖暖的感覺還沒消失,而現在卻是跌入冰穀。
我雙唇緊抿,不讓人瞧出是在顫抖,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但我顧不上這些,踢開腳邊的凳子,頭也不回地跑向我的房間。
直到姐姐的馬車遠去之後好久,我才任淚水恣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