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开了，先出来的是一条穿着灰色西装裤的腿，紧接着腿的主任也从出来了，他左手转着圆珠笔，右手握着门把手，嘴里说着：“别，真别找我，主任你再烦我做完今天的三台手术我就去妇产科报道。”
    路过的护士长被突然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关陈风的声音从办公室里边传出：“你这小子！人孩子那么有诚意！”
    “我找你批假的时候也很有诚意！”钟涯漫不经心地挖苦完后，“啪”一声把门关上了，嘴里骂着“老匹夫”一转身，只见袁护士长一副看戏的模样，推着医疗车站在他后边。
    “钟副主任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昨晚没睡好？”护士长关心地问。
    “没有，护士长早上好，我先去忙了。”钟涯挥手作别了袁护士长，大步流星地朝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的包子可是他今早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的，再不赶回去吃，预约的手术时间到了他就得把早餐当午餐来吃了。
    不行，绝对不行！
    京华附院的各个科室在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都是排得上名号的，每天都有着成千上万的病人带着重获健康的希望从世界各地赶到这里。
    钟涯这样名气很大的“明星医生”的手术经常性就是排得满满当当的，吃饭喝水都是趁着手术间隙来完成的。
    钟涯早上买了三个包子，就吃了两个就赶着去做术前准备，下了一台手术另一台又接上了，一天下来，那个包子从早餐变成了晚餐，最后没赶到钟涯从手术台上下来就成了清洁工垃圾袋里的一员。
    可怜钟涯心心念念地想了那个包子一天，等他回到办公室连个保鲜袋都没给他剩下。
    他心里发誓，明天一定要和清洁工大姐好好聊聊什么该扔什么不该扔的问题。
    附院的餐厅倒是24小时不打烊，只是做的饭菜实在难吃，对面那个私立医院的餐厅饭菜味道堪比私房菜，还允许附院的医生去蹭饭，但下午五点就打烊。钟涯实在不想在累了一天后还被折磨味蕾，纠结了两分钟，打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随手点了一个虾皮紫菜馄饨。
    外卖软件提示送达时间还有三十分钟，钟涯在椅子上瘫了十分钟，又花了十五分钟迅速地洗了一个热水澡，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觉得一份馄饨点少了，应该再点一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钟涯还没有拿到他的馄饨就先等来了急诊科的小护士。小护士蓬头垢面、气喘吁吁的，扶在门框上就委屈地快哭出来了：“钟副主任，还好你在。我们主任让我来看看你在不在，忙不忙，能不能让你过去帮忙，广场那出了严重的踩踏事故，我们那边忙不过来了！”
    钟涯在这医院工作十年，除了一开始的两年外，剩下的八年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到急诊帮忙，一开始急诊科的主任还怪不好意思的，后来一来二去的完全就把钟涯当成急诊科编外人员了。
    “好。”钟涯长舒了一口气，拉开抽屉从里边拿了一块巧克力，一边剥巧克力上的金箔纸一边大步跟着小护士走。
    24小时服务的急诊科永远是医院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更别提重大事故发生后，这里的秩序将脆弱不堪。激动的家属，痛苦的病患，争分夺秒的医生，每一秒钟都可能有人会倒下，会崩溃。
    起初钟涯到急诊科帮忙，不是因为他对急诊科怀着怎样的特殊情感，只是没有忘记离开花都前都月明的嘱托罢了。后来，他渐渐发现，在急诊科的高压强度下他容易忘记时间，也容易忘记脑子里的某个挥之不去的人影。
    于是，他爱上了急诊科。
    附院是个医生资源十分充沛的医院，远远轮不到他这个副主任上夜班。大多数夜晚，他会到急诊帮忙，他懒得回家对着一只矜贵的波斯猫吃晚餐。
    急诊科的人都忙得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到钟涯来了，钟涯也不指望在这种情况下急诊科全员还给他来一个列队欢迎。他含着巧克力，戴上口罩，便接手了小护士引给他的伤员。
    伤员是个穿着黄色外卖骑手服的年轻人，一双腿都是血肉模糊的，鲜血将褴褛的裤子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伤员面色惨白，呻吟着，凑近一听，嘴里时不时还念着四个数字。
    钟涯愣了一下，因为那是他的手机尾号。
    敢情这位小哥就是帮他送馄饨的那位？
    钟涯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愧疚感，确认了外卖小哥的神智已经不大清楚后他还是说了一句话，好让外卖小哥安心：
    “好了，尾号1169，已经拿到外卖了，馄饨很好吃，速度很快，还给了你五星好评。”
    外卖小哥的表情开始扭曲，好像是想挤出他们这一行格式化的微笑。
    钟涯皱着眉又检查了一遍外卖小哥的意识，确认仍然是模糊的，只能感叹肌肉记忆的可怕。他戴好手套，细心地为小哥的双腿做初步检查。
    等所有的伤员都处理妥帖，是凌晨两点半，一天中天最黑的时候。
    外卖小哥的腿交给专业的骨科医生了，钟涯累了一天了也不想再上手术台，这是对自己身体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患者的不负责任。
    同样是被叫来急诊科帮忙的外科医生楚雯拉着钟涯去吃宵夜。
    不是外卖，不是哪家营业到深夜的夜宵店，只是医院旁边一个煮玉米的小摊子，摊主是个老婆婆，总是在这个点在医院外面卖玉米，一块钱一根，在这个物价飞涨的京城，八年了，没有加过一毛钱价。
    附院很多上夜班的医生都吃过那个煮在电饭煲里的玉米，没有一个人不说那是全京城最好吃的白玉米。
    楚医生大方地请了钟涯一根玉米，老婆婆看两人满身的疲惫在电饭煲里挑挑拣拣了很久，找出了两根最大最粗的出来，剥好外皮又细心地扯掉玉米须才用保鲜袋包着递给两人。
    两人没回医院，就靠在暖黄的灯光下，看着马路上的车辆，一点一点地剥食着玉米粒，很是满足。
    “诶，你知道今天广场这场踩踏事故怎么来的吗？”楚雯忽然开口问道。
    钟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楚雯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这么惨的事故，你没赶上，我来的时候有个女孩，整张脸都脱套了，血肉模糊的，我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她妈妈死死的抓着我，还给我塞照片，说是她女儿要当明星的，一定求我们救活她，唉……”
    钟涯低着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玉米粒一粒一粒地剥下来，凑了一把就全塞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就像是一只花栗鼠。
    楚雯看得清钟涯眼里的感情，他对这场事故并不冷漠，只是太多的话都是老生常谈，他不想再说了。
    玉米棒空了，钟涯开始张望四周的垃圾桶，楚雯问他：“要不要我再请你一根？”
    “不用了。”钟涯站在原地，对准五十米处的垃圾桶，将玉米棍往那一抛，玉米棒安安稳稳地进了绿色的桶里。
    “芜湖！满分！”楚雯含着玉米粒就来捧场，说话时差点把玉米粒都喷出来。
    “小心点，别噎住了。”钟涯顺嘴提醒了一句，
    下一秒，楚雯真的被呛到了。
    老婆婆连忙递了一个一次性杯给楚雯，里边装着一杯琥珀色的水，楚雯咳干净了气管里的异物，赶忙灌了一大口水。
    钟涯收回了刚刚替楚雯拍背的手，也朝老婆婆要了一杯水。
    老婆婆慈祥地告诉两人：“这是玉米须茶，美容养颜，我姑娘就是喝了这个才长得那么水灵的。”
    两个喝光了茶水，和老婆婆道了谢。
    急诊科里还有很多医生已经被这场苦战消耗光了身体的能量，饿肚子的远不止钟涯和楚雯。
    钟涯大致数了一下老婆婆电饭煲里的玉米，不多了，十几根，他掏了二十块钱想全部买下来带回去给急诊科的人。
    老婆婆忙摆手说：“不行，要留两根，有个姑娘每天下班都要往我这过，不能让她饿肚子。”
    钟涯当然没有意见，让婆婆留下两根最大的后便把剩下的全部买走了，他特地让婆婆先不要剥皮，这样可以让玉米的温度保持得更久一些。
    钟涯和楚雯早走了五分钟，否则，他们就能见到老婆婆口中的“姑娘”。
    那是个削瘦的男人，只是因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又扎了一个小辫在脑后便被老花眼的婆婆认成了一个瘦高的姑娘。
    他从夜色中来，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夏天的夜里仍穿着一件长风衣。
    “阿婆你今天的生意很好？”那个男人问道。
    老婆婆笑眯眯地点着头，不等男人说话就开始给男人剥玉米：“医院那个钟主任人好，买得多，拿回去分给那些加班的孩子，喏，吃吧，热乎着，婆婆再给你盛杯玉米茶……”
    男人接过了玉米，就站在刚刚钟涯站过的位置上，用和钟涯一样的动作在吃那根玉米，不同的是，钟涯看的是车水马龙，男人看的是医院的灯火未眠。
    老婆婆的手上又开始剥第二根玉米：“慢慢吃，多吃点，婆婆给你留着的，吃多点身体好，别再犯晕乎了，这大马路上晕乎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