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口袋，盒子里的烟已经抽完，他被迫走向了街边的一个小烟摊。
    一位白发的老者在路灯下打开皮箱，路灯昏暗的光线散射下来。
    他蹲下来在里面选烟，身边有对华国情侣在挑首饰。
    也许是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双方对视一眼，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微笑。
    陆霁远难得这样温和的笑，女孩的脸都红了，拉着男友偷偷地说：“他好帅啊。”
    男友不满地瞪着陆霁远，很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哪有我帅？”他想拉着女友离开。
    女友让他等会儿。
    男子不满地说你已经让我等这么久了，还等天都快亮了。
    女友说她要化完妆才敢出来见他。
    男子说她长什么样他都喜欢。
    女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才怪，没有美瞳，假睫毛，他才不会喜欢她。
    陆霁远不由得转头又瞥了这对情侣一眼，他身边的女子妆容艳丽，在夜色里像是要发光。
    大概是他注视时间过长，女友指着他，又对男子说：看到没有。
    男子摇头：“你这是不信任我。”
    “不是信不信任你的问题，而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我每天都想要好好地，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陆霁远收回视线，总觉得类似的对话一定不会出现在他和林逐风之间。
    林逐风总是在包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的一切过失，甚至是伤害，他们之间的相处，根本不在正常情侣交往的范畴中，而在他身边发生的，大概才是正常情侣间会有的对话吧？
    他不想再听下去，拿起烟，询问价格，开始掏钱。
    男子还在纠结于化妆的问题，又问女友：“那你生病了，我也不能来照顾你吗？你老了呢？吃了那种会让人发疯的药呢？”
    “生病了我也会化妆，老了我就死了，万一我吃了那种药变成疯子，你更不许来看我，你难受我也难受，你滚的越远越好。”
    女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气急败坏地跺脚。
    陆霁远接收找零的手猛然停顿住，他望着老人干枯的手指，浑身都凝固住。
    “你不许来看我。”他身边的女子是这么说的，那林逐风呢，林逐风是怎么说的呢？
    陆霁远仿佛又回到直升机里那个狭小的空间内，林逐风面容模糊，但声音坚定温柔。
    林逐风说“你得陪我一起过去”，他说“你把金医生交待的事情处理好，把所有的事情解决好”，他还说“记得来看我”。
    他不断地回想林逐风说的话，每一个字，一遍又一遍，那种无法理解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再次浮现出来，如水面下的冰山的巨大阴影，令人窒息。
    不是女子说的“你不许来看我”，而是“你记得来看我”……
    陆霁远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自从读了林逐风的日记，他就知道林逐风很爱他，很爱很爱，林逐风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一次又一次地接纳他的时候在爱他，林逐风吻他的时候在爱他，林逐风不顾自身的危险，在陆霁远摔落悬崖，在鹭山那个村子的那个王老爹的刀子连着两次捅进身体的时候，还拼命把他拉上来的时候在爱他，甚至林逐风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也依旧在爱着他……
    可爱情的深浅实在太难衡量，之前他认为那是深情厚爱，也无以为报。
    而在这个瞬间，在这普通的路灯之下，他听着人世间最普通情侣的故事，才猛然感受到，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爱林逐风的，可是，其实，林逐风对他的爱意才是他最难以想象的，如白浪滔天，灌顶而来。
    他有那么一段时间觉得耳鸣，耳畔不断回旋林逐风的话语。
    如果他自己变成疯狂而失去人性的模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逐风赶走，拒绝用这样丑陋的面目出现在林逐风的面前，尽管其实林逐风不止一次已经见过他发病的样子。
    他曾经既希望林逐风留在他身边，但他更怕林逐风不爱他，讨厌他发疯的样子。即便他后来知道了林逐风很爱他，他想，他要做的也会是避开林逐风。
    而林逐风呢，林逐风太在乎他，就算在那样的时刻里，林逐风都要克制住本能地暴露丑态的恐惧，仔细地思考该怎么做才是对他更好，不是将他推开，而是在仅存的时间里，想尽办法在精神上支持他，希望他好受一些，想给予他希望，因此表现得无比坚强，他挑选治疗方案，只想要他不那么难过，林逐风为此甚至很情愿将自己的丑态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连尊严都变得完全不重要。
    这一切只是因为在林逐风心目中，他的感受更加重要。
    但这么可能，那是林逐风，曾经那么骄傲的林逐风，这样聪明，理智，关爱他，甚至在最脆弱的时候都竭力为了他而变得坚强的林逐风，他完全无法招架。
    那时的林逐风的目光太温柔而眷恋，比天边将要消逝的晚霞更加柔然，他没有看出里面的恐惧，不安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意，而只是觉得林逐风太理智，太清晰，太清冷，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他抛弃，他觉得自己太孤独，所以忽略了这句又轻又寻常的话。
    他的忽略再正常不过，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地看透林逐风的心，林逐风对他的爱。
    他试图做到最好，而他却选择了忽略，还理所当然地享受其中。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陆霁远在原地站了许久，耳边轰轰作响，一切过往奔流而过，直到那对情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灯下，他才如梦初醒，开始疯狂地向来时的道路狂奔而去。
    他逆着人潮，撞开很多人，他破天荒地双手颤抖着，甚至连车钥匙都是试了几次才插进去。
    他发疯一般踩着油门，只希望自己从没有从病房门口离开。
    夜黑得彻底，他已经变成失去理智的困兽，关于林逐风的一切充斥在他周围的所有空间，而他出了狂奔之外，没有任何出路。
    车辆在街道上疾驰，他在走廊上奔跑，无数帧画面在他面前喧嚣而过。
    林逐风在笑，林逐风在哭，林逐风在说话，林逐风在行走，林逐风吻他……
    最简单的画面最难忘却，在记忆深处的平凡日常浮出水面，而将时空无限压缩。
    他锁门，关灯，拉起遮帘，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一切骤然停止。
    世界上所有的光景都如潮水般退却，空间里只剩下这张孤零零的病床。
    周围极其黑暗，唯有月光从窗口倾斜而下，像弥漫的大雪，要将床上的人完全掩埋起来。
    陆霁远隐约看见那张他熟悉的面容，可又觉得他完全不认识对方，他想伸手，却像陷入噩梦里的人，使劲全身力气却动弹不得。
    时间毫无目的地流逝，直到一丝无意识的呻吟，让凝固的空气出现一丝裂纹。
    陆霁远再次向病床上看去，才真正看清林逐风。
    林逐风的神智根本不清楚了，眼神里充满着茫然呆滞，又疯狂的意味，绳子勒住他的口腔让他无法开口，可他仍旧在不停地抖动挣扎，唾液横流。
    他没有想到林逐风的病会在短时间内恶化得这种严重，这已经不是忧郁症的症状了。
    这已经接近精神分裂的症状。
    陆霁远想到了幼时的自己，那些晦暗的恐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没有想到林逐风也会变成他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他动了动手指，恢复了一些，可这种复原让他骤然心痛到了极点。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痛苦让他毫不犹豫地爬上床，他咬住林逐风的脖颈，另一只手解开束缚林逐风的绑带。
    床上的人很快挣扎起来，像是要痛揍他或者是杀了他，可陆霁远宁愿林逐风杀了他，他们一起去死是再好不过的解脱。
    他强行将林逐风的双手拉过头顶，死死地绑在床头的铁架上。
    林逐风的上半身弯曲成痛苦的弧度，陆霁远觉得这样根本不够。他解开一道道束缚着林逐风的枷锁，林逐风本能地挣扎得更加剧烈。
    陆霁远一把按住林逐风的脚踝，他知道对于疯子除了纯武力镇压没有任何意义。
    空间里弥漫着林逐风的呜呜声，陆霁远最后解开束缚林逐风的口绳，林逐风的牙齿在胡乱地嘶咬，他们牙齿碰撞，痛得无以复加，这混乱得根本不像一个吻。
    “滚……滚开!”
    林逐风的身体在他的身下变得滚烫。
    “你让谁滚开。”他凑到林逐风的耳边，加大音量，再次问道，“你让谁滚？我是谁？”
    “滚!滚!滚……”
    林逐风只会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陆霁远也觉得自己完全又变回了疯子状态，想在无理智世界里寻找答案：“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你为什么要让我滚？”
    林逐风浑身战栗，用机械的又或者是埋藏在脑海深处不敢忘却的语调念道：“陆霁远……陆霁远……陆霁远……”
    从林逐风嘴里发出的无比清晰的声音，让陆霁远变得哽咽，他不懂精神大脑，不理解人类心灵，他本来也曾是个疯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对林逐风有多么重要，能让林逐风再堕入精神混沌深渊时，也不敢忘却他的名字……
    林逐风痛得眉头紧锁，浑身抽搐，头也在不停地晃动，嘴唇从他脸上擦过，他听见林逐风在说：“陆霁远……陆霁远，滚……”
    陆霁远知道自己现在根本没法离开，他有必须要问清楚的问题，答案太令人心酸，可他却必须得到这个答案。
    他甚至不敢看林逐风的眼睛，再次按住林逐风，并凑到林逐风的面前，用最冰冷无情的语调说：“在我这里，你完全可以任性，自私，无理取闹，甚至连你不要命我都会陪你一起去死，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只要你对我说实话。”他说着，就再也坚持部下去，语调哽咽起来，“求求你，对我说实话。”
    像是他的哀求起了作用，又或者是落在林逐风脸上的泪水真的能让人变得清醒。
    林逐风的动作停止下来，茫然地望着他，
    “你想我怎么样？”他这样问他。
    “你不要看我。”静止的那一瞬间，林逐风的目光令人心碎。
    “谁不要来看你？”他再问。
    “陆霁远……陆霁远不要看我……陆霁远不要看到我这样……”林逐风呜咽着说，像个犯错后的孩子，极端暴躁而疯狂，“陆霁远会不喜欢我，陆霁远不能不喜欢我……”
    林逐风发出的每个音节就像刀子一样插入他的心口，是啊，果然是这样。
    陆霁远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下来，甚至连心脏都像是不再跳动，周围一片狼藉，而他却失去了一切行为能力。
    大概半分钟，又或者是无限长的时间，陆霁远感到血液慢慢回流到四肢，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撑着手肘，亲吻着林逐风的脸颊，松开床头的绳索，从林逐风身上爬起，就在那个刹那，林逐风猛地拽住他。
    陆霁远再次悲恸欲绝，他用力搂住林逐风。
    那是一个无比痛苦而紧实的世界，像林逐风的心一样，除了流血和强行破开，没有任何办法。
    林逐风痛苦的喘息，浑身扭得不成样子，在呻吟，在嘶吼，在不断地重复“滚”和“求你”之间。
    “啊……我……”林逐风的声音早就变得沙哑，无法组织完整的语句，“爱你………我……你……滚……”
    陆霁远用力地吻着他的颈部，觉得把林逐风拆入腹中，他们就再也不用这么艰难。
    他从来没有理解过林逐风，从林逐风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就从没有真正地理解过林逐风。
    “对我说实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拽住林逐风，发狠般地质问着他。
    “我，痛…好痛……”林逐风眼眶中满是泪水，“陆霁远……”
    “告诉我!”他疯了般地冲他吼。
    “我爱陆霁远……我不能离开他……他不能不爱我……”
    “继续。”
    “我会死的，我很快就会死……死了你就不知道我爱过你……”林逐风此刻的大脑已经完全被痛苦和疯狂占据，感受不到任何的欢愉，说的话也是乱七八糟，毫无逻辑，“我那么笨，那么难看，我是废物，我一无是处……我爱你，你不能知道，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好，只有我知道……我爱你啊……”
    林逐风痛得咬住了陆霁远的肩膀。
    陆霁远满嘴的血腥和泪水的味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他紧紧地抱着林逐风，这一刻，他比林逐风更加的无助和惶恐，除了不断说“我爱你”和“对不起”，他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样不让你难过……我太笨了，我怎么那么笨啊……你不要难过……”林逐风喃喃自语着。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从前我不该那么伤害你的……我知道你爱我……”陆霁远更紧地拥抱他，为那之前想做逃兵的自己羞愧难当，“对不起，逐风，对不起，我实在太卑鄙了，我不配得到你的爱……逐风，谢谢你，谢谢你爱我……”
    他停止一切动作，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林逐风的眼睫，他试图让自己动作轻缓下来，可又觉得只有痛着才能解决一切。
    “不，陆霁远，别走……不，你滚，你不能爱我……你别爱我……”
    到最后的时候，林逐风用仅存的力气这么喊着，嗓音沙哑，痛彻心扉。
    在这一刻，陆霁远才发现，他对林逐风早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除了和他生死相守，别无他路可走。
    他深陷林逐风为他编织的情网，他也成为了林逐风的爱的囚徒……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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