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孽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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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浮晞微一缕。
晏引栖已然脉象平和,他拢了袖子遮起腕骨,看向面上惊讶未褪的竺谣,犹疑问起:“昨天……”
竺谣将青瓷脉枕收进灵戒里,斟酌措辞道:“是阿奇烈将您呃、送回来的,后来他什么话也没留,直接走了。”
随后她倏然想起:“唉呀!仙长的幻形术在他跟前失效了。”
晏引栖垂下眼,神情不明,踱至桌边端了杯茶浅啜,润开唇间的枯涩,才又开口:“无妨,荆小禾等人呢?”
“小禾在院子里忙呢,荆青娥夜半里离开去往归处了。”竺谣递来一颗冰蓝镂雕铃球,并一纸信札,“这是藏进木偶的东西。”
愕然间,晏引栖的心门被石柱撞开,涌出潮汐,私自洗净了尘封的记忆——
一个女人的手,费力去抓地上的铃球,她仰起泪眼,就那样望着晏引栖,里头装满晏引栖彼时看不懂的含义,她动了动唇,却呛出淋淋鲜血。
继而,青底皂靴狠狠碾碎铃球,挡住晏引栖的视线,女人的身影也随之破碎,那张脸始终有些模糊。
“仙长,”竺谣见他迟迟未动,疑惑道:“可有什么不妥?”
“没事。”强止住思绪,晏引栖翻开信札,见村长的遗笔:
青娥与我实非血亲。
我于幽静的巷子中见她,小小婴孩,不哭不闹,人尽热闹的城中,我与她皆异类,思及两提孤灯,足以相映相暖,私心作祟,我没有报给官府,而谎称她为我的遗亲。
我多年墨守祖宗的旧门楣,但不甘她囿于凡尘,一意安排了我以为对她最好的前路,她是孝顺孩子,不愿见我独身,我却未听。
天爷让她伴我这个孤零人十数载,最后又任我亲手把她送给恶魔,慈悲已极、残忍如斯。
午夜梦回时,常有责我罪在不赦之声,若因延续血脉之私,我可伏诛,然,唯悔误青娥一生。
已风干的泪痕洇晕了几个字眼,信尾添了两行新墨:
阿公怜我,是我之幸,无怨尤。
然于祸因,深感愧对无辜,愿同当罪孽,报公养恩。
“我瞧这物件不俗,非寻常人家所有,不过荆青娥无心再探寻,只说若我们有朝一日可得真相,代问句”何以不养而生”便罢了,”竺谣落声叹息:“她倒是愿同当,此罪孽人鬼皆怒,百年后也赎不尽的。”
“芸芸众生,各食其果。”
到了黄泉路下,阴判司俱是六亲不认的主,哪里讲什么人情中的难同当呢?
晏引栖将信纸燃了,在灯托中积起灰烬。
*
荆小禾正将新炸出来的碗儿糕分给众人,又有几户人家陆续登门,带来些各自尽心做的吃食,弟子们推脱不过便收下了,院子里不间断地响起道谢声。
“道长醒啦,身子可好些?”荆小禾笑着用油纸包了糕点递给二人。
晏引栖抬手接过,“多谢姑娘,已然无恙了。我等辟谷多年,不必如此破费。”
“左右这几篓油水都是带不走的,闲置在这里也无用,道长只管收下心意。”
“你们要远行吗?”
“是我阿父领着福团儿,我……想去找找我的未婚夫婿,不知他走了没有。”
竺谣可惜道:“姑娘如今已有修为,不再继续陪他们了吗?”
“我身上阴气重,多少是会影响他们的。”荆小禾解去腰间的襜衣,低头清洗着手,细声细语地:“莫不如离得干净。”
“好罢,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卯时中。小女有个不情之请,道长们此去可否捎着我阿父一程?他近来身子不大好……”
“可以,”晏引栖应下,转而提起:“姑娘当记得前几日逃出去的人,是你在帮她?”
“是,我主动去教他们祷祝舞,发觉她们的逃意便在后推波助澜,暗示丁香儿寻着山头的方向走,她逃不过几个汉子,情急之下摸起石头砸中一个人的脑袋,那人又正好栽入水潭里,我趁此将丁香儿送了出来。”
荆小禾没说得是,隔日那户人家就办起了丧,晏引栖却也能料到,否则宗门不会探验出“其手沾人血”的结果。
“对了,昨日在山洞外,有只亡魂为我引路,我才很快找到师弟师妹,还有,一个藏在草丛里的木匣子。”
竺谣将匣子化出,看着有些年头,已被虫蛀得不太光鲜了。
荆小禾抚上匣子里的锦衫,便看到附在上头的残念,是阿水生前最后一愿——她为她的弟弟讨来好衣裳,遗憾不能送出那片荫蔽无光的深林。
荆小禾霎时鼻子发酸,“福团儿!快来,你来看!”
孩童听到她的呼唤,从姐姐堆里扬首,噔噔跑过来:“小禾姐怎么了?”
荆小禾忍声把他揽过来,福团儿探头看向那件衣衫上,也叫起来:“虎纹,是阿水?是阿水!”
他抓了衣裳就往身上套,胸襟前的虎头既威风,亦不乏憨态可掬,袖子短了一截,腰腹也勒得紧,又裹着些潮乎乎地湿气。
但福团儿圆嘟嘟的脸上跃满了欢欣,他挺直胸膛,在原地蹦了两圈,周围的女弟子各夸好看。
忽然,自衣襟内掉落个物件,福团儿蹲身捡起来,他拎在眼前歪头打瞧,“同心结……是给六顺哥的吧?”
“嗯。”荆小禾此刻脑海里也只有这个答案。
“我拿去给他!”福团儿唰地跑没影了,绕过门,晶莹的泪珠划过阳光,甩在身后。
又过片刻,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少女清灵的眼睛定在晏引栖身上,兴冲冲地转头道:“阿婆,在这儿呢!”
她搀住老媪走进来,露出整个身子,才叫人看见那手臂上挂着的竹篮。
“小禾姐早!”少女俏生生朝主人家打了招呼,随着老人的步伐缓慢靠近,于晏引栖身前的方寸之地停住,放下篮子,纳头便拜。
晏引栖一眨眼,他实在不记得这张面孔。
“小鱼和她阿婆,昨天您从火里救下来的。”荆小禾小声提醒道。
这才了然,晏引栖扶起老人家,“您折煞晚辈了,二位勿须多礼。”
话甫出口,却咂摸出不妥,他面无表情地反省:好么,晚辈……这可真是厚颜。
老媪捂嘴咳了声,满怀感激道:“若不是您救下我们祖孙二人,我们早没命了,这一拜,仙人受得。”
小鱼把竹篮上盖得粗布掀开,露出里头摞成小山丘的鸡蛋,“我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还望仙人不要嫌弃!”
晏引栖沉默。
竺谣瞠目结舌。
荆小禾叹道:“你们这是把今年攒下的鸡蛋都掏出来了吗?”
他们都称不上富裕,平日里只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这可谓大手笔了。
“不止!”
亮如洪钟的声音从外面飞来,竺谣认得那张面孔,正是先前受她“恐吓”的荆大川。
荆大川左右手各拎着鸡、鸭,几只爪攥在他手里,两双翅膀皆打缠了红布条,它们只能伸长脖子鸣叫。
男人把这家禽撂在地,领着身后的妇人、孩童触地三拜,不待晏引栖反应,又风风火火地起来了。
“诸位仙人救了咱一大家子的命,咱们无以为报,我见仙人昨日受了伤,这些粗物倒能补身子,您收下吧!”
“是呀,是呀,就让我们表表心意。”
晏引栖招架不住他们的热心肠,难得无措,“这、实在不必……”
竺谣在旁帮衬道:“诸位太客气啦,我们自不讲见外的话,只是待会且要赶路,这些东西不好拿的。”
“也是,”大川讪讪挠了挠头,“那,这筐鸡蛋……”
荆小禾乐不可支,出面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你们姑且收下少些,否则他们怎么也不肯安心的。”
于是,竺谣与众弟子围着半篮子鸡蛋面面相觑。
某个少年大为感动:“呜呜呜——好久没有感受过如此淳朴的人情了!”
最近各仙门都在玩命修炼,他这根弦彻底绷不住了。
“出息。”某位师兄黑着脸,把沾满泪渍的衣角解救出来。
这一场温情暂且冲刷了众弟子间低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