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我那醉酒的少年，那憨态可爱的一如往昔，我几乎就要相信，这不是错觉而是冥冥之中命运的轮回。然而我知道，这不是。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打断我的发怔。一行衣锦绣佩金玉的贵胄子弟缓缓走来。尤其是一个走在正中，被周围人众星拱月一般围着的，气宇轩昂，全身贵气不凡，一双星目炯炯有神。他头戴一顶白玉滚珠镶金冠，腰环银线绣织玉锦带，带上还垂着精雕细刻的兰花结蓝田暖玉。
    虽然平时白天我不能出现，只有阴雨时才能出来溜达溜达，但他我却是识得的。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嗣荣王。
    照理，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他，除非我无聊到夜探嗣荣王府。可我还是不止一次的在白天见到他。只因他实在太爱雨了，几乎一到下雨天，他便会外出游览一番。但平时多是随身带一两个小厮，今日这般热闹的还是第一次见。
    呼吸间，嗣荣王那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文英所在的听雨亭。小小的亭子，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
    那吴潜倒还是个玲珑的人，忙一鞠身，向王爷行礼道：“草民见过王爷。”一听这话，周密，翁元龙还有文英也回过神来，赶忙行礼。
    嗣荣王手略抬了抬，就算是回礼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看向文英时，却惊讶的发出了一声‘咦’。
    文英听到这一声，面色疑惑的很。我也不明所以。嗣荣王一行人却赶忙走远了，我飘过跟上，只听见他嘴里喃喃的念，“像，真像……。”
    我不知为何，情不自禁的想，会是像谁？心里便多了一分惴惴，以及一分莫名的期待。
    我的期待很快被应证。
    五月初五端午节，天下同庆的节日。就连久居深宫的皇帝也将在这一天，驾临西湖，看龙舟之赛，与民同乐。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龙舟赛了，都是因为那可恶的太阳。
    今年端午，却下起了雨，天色阴沉的很，到颇有屈子沉江的悲痛感。
    我毫无顾忌的飘在世上最豪华，最尊贵的那条龙舟之上，反正无人可见，我还没有见过这一朝的天子，不知他长得是什么样。
    其实我知道即便看了也不会有用，当年宋真宗赵恒是赵光义一脉，而南渡的皇室却是赵匡胤一脉，又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两者实在是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然而，真当我看到那个脸庞时，我真的呆住了。
    将近而立之年的天子，皇家贵气自是不必多言。一张文人般雅致的面孔，却又有着将军样坚毅的眼神，浑然天成的形成一种亲和而又不失威严的气质，让他既让人敬畏又让人想要亲切。
    我忽然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好像又是两百年前，不是在西湖而是在汴河，我不是浑身鬼气而是一袭白衣。我一时怔怔。
    他走到甲板之上，那里立着一面金光灿灿的锣。他接过太监递上来的铜锤，重重的击在铜锣上，一声嗡鸣，便算是比赛开始的宣布。
    广阔的西湖湖面上顿时锣鼓声天，喧闹无比。一只只龙船在湖面上你追我赶的热烈竞逐，端得是无比热闹。
    他立在甲板的最前面，众人在他身后簇拥着他，被这喜庆热闹的气氛感染，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
    那笑容虽浅，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捂住自己的嘴，满是难以相信，原来真的有轮回，即便前尘皆忘，却忘不了生命里最初的本质。我突然好想拥有肉身，不再期望他的爱情，只想再和他好好对视一次，只要一次，静静地对视。然后，一眼，万年。
    我突然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不，应该说，那道目光从始至终都在，时不时的，便会射过来。我顺着目光望去，那炽热的焦灼竟是来自刚见不久的嗣荣王，他远远地站在赵昀的身后，重重地人群几乎要淹没的他的身影，但他的双眼几乎要附到他的哥哥，当朝天子赵昀的身上。
    那种眼神，我太明了，自己亲身经历过苦恋相思，怎会看不懂那眼神背后的心思。我心下剧骇，没想到，堂堂皇家贵胄，竟对自己的亲哥哥有这样的心思。
    可是照目前情形看来，赵昀不是不知道，就是装作糊涂吧。突然，电光火石之间，我想到，恐怕，文英已经不安全了吧。他乃是王爷，得不到，自是不甘心，终于有一个相似到如许地步的人儿出现，他怎会放过这个替身？
    果真，与我所想一般。
    他身为一个王爷，淫浸官场这么多年，手段自是老辣。
    一天辛时过后，他会慢慢踱着步出现在文英所住小院的门口，然后磨磨蹭蹭到亥时再离开。从来也不多做些什么，就和文英聊聊时新，一起练练武，或者一起吃吃饭什么的。
    我在心里感叹，荣王真是人精啊。感情这种事，你强是没用的。唯独靠点点滴滴的感化，慢慢培养感情，才能改变文英的看法。这方法的效果是最好的，但也是最难做到的。先是要有耐心，不可急功近利。再是要懂得把握火候，既不可太淡又不可太猛。
    一晃就是三个月。
    我有一种预感，文英迟早被荣王手到擒来。
    又是雨声了。我望向窗外，今秋来的特别早。肃杀之气也更浓了。往年这个时候还可以用荷花做莲香圆子送桂花茶吃，今年是没有了。
    我咽下一口口水，自己都对自己害羞，你都多少年没吃东西了，还馋这个？
    我回过头，文英又在吹笛了，不是哀婉凄恻的《雨霖铃》，而是一首溢满相思的《鹊桥仙》。
    我失神，文英的心情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吧。他自己知道么？不过才三个月，荣王每天都来，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再望窗外，我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莲花圆子了。
    瞬息又过了两个月，天气是愈发的冷了。昨个是冬至，夜里竟下了一场雪。小院子里的梅花和着雪一夜骤放，说不出的清冷。
    我很喜欢姜白石的一首《暗香》，今时今日，此景倒和词境颇符——夜雪初积，香冷入瑶席。可我的心里却不能如寒雪一般寂静，相反，躁动不堪。
    我倚着门轻轻一叹，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画面，虽说和自己无关，但心，到底还是痛的。昨夜月华如练，洒在文英白皙的身体上犹如一层轻纱，争得是把皮肤显得晶莹剔透。文英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春情荡漾，脸颊上扑着娇羞的粉色，别说是荣王，连我看着心里都是一荡。荣王的吻如蜻蜓、点点落在文英的身上，便如火般点燃了彼此的情欲。二人缠绵得忘我，修长四体纠缠，躯体严丝缝合。看到这样绮丽的场景，我忙逃了出去，站在院子里陷入淡淡的惆怅。
    文英，你已经在他的温柔里忘却了自己了吧？煽情热烈的呻吟和喘息声犹如会认路一般不停的往我的耳朵里钻。
    我却止不住的心哀。到底谁爱谁不爱，当局或是旁观谁明白，他是爱你还是在摇摆？或干脆只是一种无奈的替代？
    文英，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
    但我摇摇头，这世间，谁都有可怜的地方。
    人，还是自私的。这近半年来，我呆的最多的，还是赵昀的书房。
    我越来越确信，他真的回来了。
    那一贯的在看书时亲抚额角的小动作，在喝茶时轻抿一叶茶叶含入口中的癖好，就连批在奏折上的字迹都如出一折。
    当我看到他随手练书法，写得是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心中的惊喜竟然满溢的要把我淹没。
    虽然，他不认得我，他也不记得他爱过我。
    有惊喜，自然也有伤痛。我对自己感到好笑，看到他和他的后妃在寝宫里缠绵，我竟然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我笑，我又哭，原来时隔两百年，我一点都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