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别梦去后身似萍  七、背道相驰远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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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背道相驰远
    曾子豫离开了端王在郊外的别院,便一路紧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他抬头去看了看天色,只见在那片深黯高远的天幕之中,一轮又大又亮的圆月正高悬于中天,遥遥地听那远处传来的隐约更声,知道夜已是极深了。
    这个时候家中的上下人等肯定都早已经是安眠高卧,他此时若是堂而皇之地由正门而入的话,只怕是会惊动了一向年迈病弱、稍有动静便会被惊醒而无法入眠的外祖父。
    当下曾子豫也不再多想,而是沿着高大的院墙转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留神细听之后,发现里面并无动静,就轻轻一跃翻过了墙头,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中,以他的武功当然不怕会被护院的庄丁发觉。
    此刻的曾国公府已被浓浓夜色掩去了平日里的肃穆庄严,一处处的亭园楼阁在月光的辉映之下只是隐约露出影影绰绰的大致轮廓,偌大的府第四下里都是静悄悄的。
    曾子豫注意到了正堂前的飞檐下高悬着两排充满了喜庆之意的大红灯笼,那是今天早起时外祖父亲自令人挂上的。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时候当自己说有要事外出不能回来吃晚饭,外祖父只是说了一句,“既是职责使然,你就去吧,只是万事要小心。”虽然外祖父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细心的他还是能看得出外祖父苍老脸容之上很快闪过的一丝失望之色。
    外祖父有三子一女,但都不幸早逝,所遗儿女也都天各一方,如今在外祖父膝前的就只得他一人而已,老人家原是想着在这中秋之夜能与孙儿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以示团圆之意。
    面对着老人因为失望而在一瞬间似乎显得又苍老了几分的脸容,曾子豫心下不由一酸,但到底还是硬起了心肠,快步不顾而去。
    而这时候再想想,外祖父也算是叱咤一生,晚年时却是不得儿孙满堂承欢膝下,颇觉凄凉。也不知道在这个家家团圆的日子里,他老人家是如何独自一个人渡过的,心境又是何等的悲凉。
    想到自己父母双亡,从小由外祖父抚养长大,外祖父对自己虽然一向要求严格,但却也是关爱有加。想到这里,曾子豫不禁深恨自己的不孝,站在那里好一阵都没有动,心中难过至极。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地挪动脚步向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了过去。
    刚要随手推开自己卧房的门,曾子豫心中却是不由得一凛,因为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感觉到了屋里有一个极轻的呼吸,这呼吸声绵长而沉缓,显然此人身具的武功不弱。
    曾子豫心念微动之际,甚至比他的思想更快的,久经训练的身体已是迅速反应了过来,向后疾退,同时一掌已是挟劲击出。
    而黑暗之中那人也是一掌拍出。
    只听“呯”地一声,两掌相击,曾子豫顿时只觉得气血翻腾,胸口一阵说不出的剧痛,向后又退出了几大步,整个人方才站定下来,却是喉头一甜,若非强忍住,一口鲜血几乎已是喷了出来。
    他的武功本是极高,只是前些时日伤在了韩廷轩的截玉掌之下,伤势本已是不轻,偏偏又为了掩饰伤势,他不仅喝酒过量,而且还又强行使用药物逆转血脉,使他的内伤愈发加剧,这段日子又是到处奔波劳累未能好好休息,内伤其实一直都没有痊愈。今日又与那玄暗六魔一场力拼,更是伤上加伤,此时的他几乎已可说是强弩之末,根本就不是黑暗之中那人的对手。
    只不过,就在刚才那两掌相交的时候,他却是很奇怪地有种感觉,似乎对方并未使出全力,而且中途竟还收回了几成功力,倒象是并不欲伤到自己似的。
    曾子豫实在猜不透这个潜入自己房中的人究竟是敌是友,又究竟是何用意。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静静地凝立于黑暗之中,慢慢地调整着自己有些紊乱不定的呼吸。只是胸中的气血仍然翻腾着,剧痛难忍,刚才的那一掌引发了他强压下去的伤势,他清楚自己伤得着实不轻,此时的自己全靠一口气撑着,根本就已是全无反击之力。
    这边曾子豫正在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忽然间眼前陡地一亮,却是那人点起了桌上的烛火。
    满室顿时亮了起来,在烛光跳跃之中,那个人的面容也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怎么……是你?”曾子豫看着带着朗朗笑容站在自己面前的韩廷轩,不觉大为意外,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会在我的卧房里?”
    “我晌午过后到宫里去找过你,他们告诉我你今天不当值。”跳跃的烛光一闪一闪地,照在韩廷轩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容之上,却生出了几分明灭不定的感觉,“所以我就到你家来了,谁知你偏又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只当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怎么知道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那为什么连灯也不点一个?”想到刚才那一掌中满含着的试探以及这番话语之中的言下之意,曾子豫的语声中突然多了些不悦,还有一些尖锐,“黑灯瞎火的又想吓人不成?”
    “是曾老国公非要留我一起用饭,反正我父亲人也不在皇都,我就留下来了。他老人家今天的兴致颇高,叫我陪着多喝了几杯。”韩廷轩扬起眉,嘿嘿地一笑,“然后我在你房中等你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连灯什么时候熄了都不知道。”
    曾子豫这时候也闻到了韩廷轩身上传来的浓浓酒味,知道外祖父并非象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孤单一人,心下不由得一宽。再想到以韩廷轩那爽朗外向的性子,有他在的地方定然是热闹非凡,外祖父今晚想必是被他逗得很是开心,要不然也不会破戒喝起了酒来。
    这样想着,曾子豫刚才心中的那些不悦已是少了许多,不过虽是如此,却也不想去理会他,而是径自地从韩廷轩的身边走了过去,从桌上拿起个瓷壶,倒了杯凉茶正要喝。
    “茶冷了,你身上有伤,喝了对身子不好。”韩廷轩伸过手来,一下子就从曾子豫的手中将杯盏夺了过去。
    “你来找我有事吗?”曾子豫倒也没有生恼,心知他说得不错,当下也就不再坚持,只淡淡地道,“夜深了,我要睡了,你也该走了。”
    “我只是想来和你告别。”韩廷轩说着,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因为灯光的缘故还是什么其它的原因,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黯然不清,“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一次大概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嗯,那你要多保重。”看到一向豪爽开朗的韩廷轩露出了这样的黯然神情,还用这样低低的语声幽幽地说话,曾子豫一开始莫名而起的火气此刻忽然间又莫名地消退了下去,只不过说完了这句客套话之后,却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就这样生生地顿在了那里。
    “这个我知道,放心,我会保重的。”韩廷轩的情绪却是来得快又去得快,他扬了扬剑眉,又满脸阳光地对着曾子豫笑笑。
    曾子豫站在那里,一时间无语。
    韩廷轩将桌上的烛火剔亮,又走过去拉了一下曾子豫,道:“来,走之前我先帮你疗伤。”
    说着话儿也不管曾子豫是否愿意,他就自顾自地脱了靴子上了床,盘膝坐好,又一拍身边的床褥,扬声道:“快点过来,少那么婆婆妈妈的。”
    曾子豫略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过去上了床,坐在了韩廷轩的身前。
    “你且将全身放松,只需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即可,我要开始了。”韩廷轩说着双掌轻轻拍出,他出掌看似轻松,实则却是内蕴着深厚的内力,按在曾子豫的背心上,一股真气缓缓注入。
    曾子豫只觉得胸口一热,一口乌黑的淤血已是喷了出来。
    “怎么样?”韩廷轩忙停了下来,关切地问。
    “没事。”曾子豫抬手拭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发觉随着淤血的喷出,胸口压抑着的烦恶已是稍减,摇了摇头,简短地回答。
    韩廷轩这才放下心来,双掌轻拍,沿着人体经络不断地拍打着曾子豫身上的各大穴位,但见他的出掌越来越快,犹如雪片纷飞,令人目不暇接。
    曾子豫只觉得随着每一掌击在自己的身上,都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从穴道之中流入,如同一条细小的火蛇一般在全身经络之间循序游走,暖融融的,极是舒服受用,翻腾的气血以及剧痛也渐渐地舒解平复了下来。
    他这段时日受伤颇重,还要在韩廷轩的面前竭力掩饰自己的身份,真可谓是体力透支过多,身心俱是疲惫。此刻全身百骸之间只觉得暖流融动、舒畅无比,原本紧提着的一口气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竟是毫无戒备地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韩廷轩收功回掌,略为调息了一下,再看过去时,才有些好笑地发现曾子豫竟然是在疗伤的过程中睡着了。
    平日里他们弟兄几个厮混胡闹的时候也会同榻而眠,但却是从未与曾子豫同过榻,更没有象现在这样看过他睡着时的模样。印象中的曾子豫总象是个刺猬似的,冷淡而且疏远,稍微一动就会露出满身扎人的刺,小心戒备着,不许人靠近。
    这样想着,韩廷轩忽然间不由得玩心顿起,心道这可是个难得的绝好机会,当下就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原来卸去了尖刺的刺猬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了平时总是带在脸上的那种冷淡还有漠然,尤其是他的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眸现在正紧紧地闭着,看不到那里面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神。
    想不到子豫的眼睫竟是这么长,弯弯翘翘的,低垂下来时就象是两把小扇子一样,在肤色匀柔的脸颊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暗影,原本就极是清秀的五官因为少了那种平日的冷漠神色,在此刻的灯光下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秀气文静,还带着几分极为少见的柔弱。
    韩廷轩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咧了咧嘴想要笑出声,也难怪小时候他们几个总爱逗弄曾子豫,和他开玩笑,笑话他长得象个女孩儿。当然,曾子豫则是只要听到,每次都会象个小狮子似的跟他们发狠拼命的。
    不知不觉之间,韩廷轩又向下凑近了一些,就算是在跃动的微黄烛光下也可以看得出来,曾子豫的脸色并不太好,他平时的脸色就很苍白,但现在比起平时来显得更加苍白。在精神松懈下来毫无戒心的沉睡之中,从内里透出一股子憔悴疲倦的神色,仿佛有许多无法诉说的难解心事在纠结着。
    他的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他又究竟在隐瞒着什么?此时的韩廷轩多少可以猜到一些。他只是忽然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曾子豫,尽管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好兄弟,但他却是从未真正了解过曾子豫。
    韩廷轩正在出着神,却是忽然发现那双眼睛已是睁了开来,他就一下子望进了那双黑色的细长眼眸中去了,而且那眼眸之中居然很难得的没有闪出冷削刺人的光芒,而是如同一湖深水被石子投入一般泛起了层层波澜。
    曾子豫猛地惊醒过来,刚一睁开眼,落入他眼中的就是韩廷轩那张近距离的、放大了的脸,那脸上仿佛有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而且那眼底里还有几分好笑的意味仍尚未褪去,这让曾子豫忽然之间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咦,怎么这么快就醒了?”韩廷轩倒是面不改容,就这样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让曾子豫在这一刻有些恨得牙痒痒的。
    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在有其他人在身侧之时,自己居然会睡着,就好象所有的警觉性都完全没有了似的。尽管沉睡的时间并不长,但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发觉了这一点,曾子豫不禁有些骇然失色。
    正想着时,曾子豫忽然感觉到一股散发着酒的醇香的温热气息向自己包围了过来,回过神来却发现韩廷轩的脸已是近在咫尺,接着自己的唇边一热,他不觉又怔在了那里。
    “咦,这里还有一点血渍。”韩廷轩象是没有注意到曾子豫的反应,已是退了开来,伸着手指在灯光下一看。
    曾子豫没有说话,缓缓地坐直了身体,背转着烛火将自己的脸别了过去。
    “你的伤应该无碍了,这几天你好好的休息,尽量不要妄动真气。”韩廷轩穿了靴子,下了床,“好了,我这就告辞了。”
    “嗯。”曾子豫没有转过头去,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个,给你。”韩廷轩站在那里,仿佛是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儿,扬手向着曾子豫抛了过去。
    曾子豫反手接过,却是一个白色小瓷瓶,玲珑小巧,触手光滑如玉,翻过来可以看到正面刻了两个小字“截玉”。
    曾子豫一见之下不禁一惊,一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他猛地转过了头去,正对上韩廷轩投过来的深深目光。
    “每日一粒,连服七天,内伤即可根治。”韩廷轩看着他,缓缓地道。
    曾子豫没有说话,却是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那上面还带着些许韩廷轩身上的体温,但是曾子豫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却是觉得有一阵凉意在慢慢地自那里向着全身蔓延了开来。
    看起来就算是自己百般掩饰,韩廷轩还是知道了,但他却什么也没有问。既没有问自己为何晚归,也没有问自己为何会受了这一身的伤,更没有问自己究竟是站到了哪一方与之为敌。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什么也不问,但是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所隐瞒着的事实,而这一认知,让曾子豫在这一刻不由得满心冰凉。
    当表面的假象被揭去以后,俩人之间又该以何来维系?
    横亘在他们俩人之间的,是一条深不可逾越的敌对的鸿沟,而他们就各自站在一方。
    “告辞。”停顿了一下之后,韩廷轩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曾子豫可以感觉得到,韩廷轩那临去时的最后一眼,还有从他口中吐出的那两个字,分明就是在说,这一别去,从此之后,他们俩人就不再是朋友了。
    对于这一点,曾子豫并不惊讶,但却有些说不出的无奈与悲哀。
    也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朋友。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俩人踏上的就是一条背道而驰的道路,方向相背,只会愈走愈远,永无交集。
    而有一天,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们站在不同的对立面上,以敌对的姿态,最终对决的时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的。
    但他却无法想象,当那一天最终来临的时候,他能不能做到将昔日的朋友、而今的敌人,冷酷无情地斩杀于自己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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