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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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鲁勇总共去过那个香火稀落的荒庙四次。
    第一次是寒冬腊月里头,他白日里误了行程,山里的夜晚冷风能把耳朵吹掉,不过以他的体质和内力,也不算什么,他年轻时曾连续七天不眠不歇,一味深入雪花大如席的沙漠腹地,只为手诛身背几十条人命的一群马贼,他现在正当壮年,但他已不需要那么拼命,那些沸腾的热血也早凉了下来;所以他借着余光推开破庙虚掩的木门。
    从褡裢里取出火石油灯,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彩漆剥落的佛像,因为光是从下往上投射的关系,佛祖原本慈眉善目的脸显得有些阴森,阿鲁勇笑笑,谁知道佛祖到底长啥样,世人不过喜欢自己造偶像罢了,而他们用眼睛看到的,也不过是心生之相。
    他又掏出一只砚台,却寻不着清水,想想这么冷的天毛笔怕是也写不了字,便又收了回去。他是个写书人,一年到头都在江湖各处游历,遇到一些人,然后记下他们的故事。他还随身背只二胡,兴致来了编编曲子,别人随意给几个铜板,便能听上一曲。
    那天他还不知道,他将会写一个和这座庙未来主人有关的故事。
    一夜无梦,第二天清早推门看去,庙前竟有一只孤零零的瘦树,调落得只剩枝桠了,不愧是清净无欲之地的草木,一副呆板寡相。
    他第二次到这座庙时,正值盛夏,他这才发现它是株桃树,已挂了不少果实,他摘一个尝尝,清甜爽口,吃完嘴里却泛起浓浓的苦涩,他暗呼倒霉,漱了几次口,那苦味却久久不消。
    第三次拜访---是的,拜访,因为那庙已经有了主人--旧地时,燕子在碧空啾啾的叫着,用尾巴剪着春风,蜜蜂在繁花间忙得晕头转向,他对那位静洁的居士道,“没想到今年春天桃花开得这么艳!”
    最后一次去那距上一次隔了不少年,冬春交接的时分,桃树上冒了细细的嫩芽。远远看到居士正拿了一截稻草搓的粗绳,要给桃树包树身,地下躺着松散腐朽的旧草绳,居士看了它半晌,用脚拢到一边。
    阿鲁勇悄然转身离去。
    想起那只庙里的居士和他的故事时,阿鲁勇的脑海里总会出现一株桃树,大约是印象混沌了现实,他觉着那株桃树似乎是逆时生长的,从干枯到结果,再到开花,到发芽。就像一个人从耄耋到壮年,再到青春,到儿时。
    雪白的宣纸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铺开,手的主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第一滴墨就落了下来。
    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不是所有的江湖故事都以“昔年”开头,阿鲁勇也没有采用朝廷颁用的年号,他依照武林的大体局势,将它划分为几个时代,从割据时代过来到铁治时代,再就是逐鹿时代。
    逐鹿时代三十五年。
    风突然将窗子推开,吹得蜡烛的火芯忽地拉长,又缩成一粒,几乎熄灭,案前端坐的青年和尚仿佛从大梦中惊醒,抬起了头,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清透极了,眸色却近如飞禽的深灰,他本人也让人联想到温柔优雅的白鸽。青年和尚关好窗子,看看面前的《造塔功德经》,还摊在先前的一页,墨字在陈旧的纸页上显得有些黯淡,“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呯--”的一声,木门被撞开,青年和尚转过头,看着闯进来的一对男女,女子很漂亮,属于那种存在感很强的漂亮,哪怕她现在紧皱着眉,面上尽是愁苦惶恐之色;青年居士微微张口,似乎要叫出一个名字来,但很快去看她手里搀扶的男子,那男子不管从服饰还是气质来看,都该是个世家子弟,一般人注意到他略显苍白的肤色,会以为是贵族子弟特有的病孱风致,但青年和尚却一眼看出他身怀内伤,再瞟见他眉间的青黑之气,猜到他还中了毒。
    不懂那女子开口,青年居士赶紧上前扶住男子的肩膀,低声道,“两位深夜闯入,莫是遇到紧急之事?这位公子受了伤,请快随我去内室。”那男子刚说了声多谢,便不住的咳嗽起来,呛出一口血。女子急得跺脚,居士看看她,脸上隐隐浮现回忆之色。
    这庙没有厢房,青年居士自己的屋子也是后来傍着祠堂草草搭建,甚是简陋,内室和课房只用一道布帘隔开,居士掀开帘子时,回头望了望地上的血迹,竟已经干了,褐色的血块边缘泛着乌青青的色泽。
    “他是襄王的儿子,今日他带我游船时被谨王手下的人发现,他们先是开炮炸船,不仅我们的,连好多无辜的游船都跟遭了殃,我们弃船逃跑,竟被一路追杀,南宫云过。。。他,他中了铁亥的一招“开碑手”,还中了花小妖的不知道什么毒。。。。都怪我不好,抱怨老待在府里闷的慌,他才带我出来玩的。。。那些人,可能还跟在后面。。。”明艳的女孩子绞着手指道,说道最后一句,声音都抖了。
    如今世道大乱,皇权危脆,襄王和谨王皆拥兵自重,两人属地相邻,欲吞合对方的心思是路人皆知。目前还相互忌惮,未正式交火,今日的轰船杀人就牵连到无辜百姓,将来真的开起战来,不知又是怎样生灵涂炭的光景。居士在心里默想,又念及自己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一番守护,如今已化为簯粉,不禁摇了摇头。
    那女子见他摇首,以为南宫云过有什么不好,惊道,“这位高僧,他。。。他很危险?”
    居士微笑,“你放心,南宫公子虽情况不佳,但贫僧略通岐黄之术,这就为他诊治。”他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信赖安心的力量,那女子方才才将底细轻易告知。他只这么一笑,就像春阳重回大地,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用手捂住了嘴,面上神色变幻,说不出是兴奋,是震惊,还是心酸。。。她试探般地叫道,“上官去华。。。上官大哥?”
    居士点头,“贫僧俗名去华,袁初见姑娘,好久不见。”他又去翻看南宫云过的眼皮,低低自语,“果然是花小妖的‘相思毒’,融血入骨。。。”全然没注意到袁初见怔怔瞧着他,眼中翻腾着极复杂的情绪。
    她不太担心南宫云过了,因为他是上官去华,世上还有什么他治不好的伤,解不了的毒?
    他是上官去华吗?他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太好了,他还活着,自己终于见到他了,可他竟已遁入空门,这一切,是讽刺吗?
    上官去华将右手抵到南宫云过的心口,手上慢慢结起一层寒霜,手下之人胸口竟渐渐不再起伏,仿佛死了过去。居士道,“花小妖的毒向来刁钻诡谲,这相思毒本无药可解,但中毒之人若用龟息法假死片刻,毒却能自解。这真应了那情理,若陷相思,不死不休。”
    他俯身从床头柜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边递给袁初见边道,“贫僧刚刚以寒魄掌封住南宫公子的心脉,一株香后他自会转醒,他中了‘开碑手’,内伤不轻,你待会将这个喂他服下。”
    袁初见碰到他的手,不由道,“上官大哥,你的手真凉。”居士烟水般的眸子闪过一丝痛色,但瞬间平息无波,淡淡道,“天生体寒罢了。”
    他走到粗木桌边,拍开一只暗格,从中抽出一把乌沉的长剑,初见识得那是上官家的祖传剑器,年轻的居士并着食中二指抚过剑身,深抿了嘴角,初见极熟悉他这个动作,恍惚中,她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勇决孤傲的少年。
    “上官大哥,你去哪?”见居士提着剑往外走,她竟感到有些不安,急急叫道。
    上官去华没有回头,只淡然道,“去解决那些跟过来的人。。。你就在里面待着,外面交给我就好。”
    只一帘之隔,花小妖的“格格”娇笑,铁奎的低吼和空气中“呼呼”掌风,兵器交接的铮叮,却像在另外一个世界。初见双手搁在桌子上,安安静静的坐着,心里泛起酸酸的,苦苦的感动。
    她少女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人,那些男孩子莫不都娇惯着她,拍着胸脯说要保护她,可是,只有他,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她故意跺着脚要这要那时,别人蜂拥而至,唯恐落后;只有他,一次次在她失望的目光中,沉默而专注地抚着自己的剑,一袭冷冷清清的白衣在风中翻飞如莲叶。
    他方才没有自称“贫僧”,而是说了“我”,那这一次,算他在保护自己吗?
    上官去华进来时,眉间锁了淡淡的倦意,那把古剑沾了血,他也懒的擦,随手扔到角落的水缸中。
    初见默默走过去,卷起袖子捞起剑,拿自己的绸帕细细地擦,“上官大哥,这剑,可是你的家传之物啊。”
    上官去华揉了揉眉心,声音漠漠的,“在我眼里,不过是只怨气难消的不详之物罢了。”初见怔了怔,这样寂落而倦怠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也是她想象不到的;不是那个锋凌的,骄傲的,不顾一切也要完成任务的剑客,也不是那个温雅的,随达的,心怀慈悲的医仙。甚至不是今夜刚见到的和善却悠远的居士。
    也许在水云江面前,他就是这样的吧?初见想着,手中的丝绸“嗤拉---”一声划裂开。
    上官去华闻声看过去,突然想起以前他也当着云江的面随便扔剑,那时云江正抓了一壶烈酒仰脖长灌,瞟见他动作便迷了眼笑,“不喜欢就扔远点,干嘛还一直带在身边?”他当时背着云江“你呀,就是一提线傀儡,。。。”的絮叨,唯有苦笑,扔一只剑容易,可那只剑背后承载的十几年的家训,却不是想扔就能扔掉的。
    “上官大哥,那些人怎么解决的?他们会不会以后还来找你麻烦?”初见收拾心绪,把注意力放到当下的境况。
    上官去华摇摇头,“不会。花小妖性子很是邪气,却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她大部分心思花在研制毒药上,若是有人解得了她自以为得意的毒,她不但不怪罪,反而佩服对方三分,逢人就卖一个面子。至于那铁奎,恶行颇多,我这次干脆废了他武功,像他这种拿钱卖命的人,求功不成,反而若祸,就绝然不敢再回去交差,只会逃得远远的。”
    他坐到条椅上,将桌上倒扣的茶杯翻了一个过来,斟了一杯茶,递给对面的初见,“初见姑娘,贫僧舍下再没有供休憩的床榻了,看来你只能将就着坐上一晚,也许过上一会,襄王府了解到情况,会派人过来接你们。”
    听他又称回“贫僧”,初见微微黯然,又想他至少还没叫自己“施主”,还算顾念着故人之情;也许会有哪一日,他会把自己当作茫茫众生中毫无差别的一粒灰尘,纵使相逢应不识,故人旧情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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