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华，你许久未曾出来。我们一路且走且游，让你好好再看这红尘。”宁嗣音行至杭州城中，因时辰还不晚，繁华之处，各路贩夫走卒仍是摩肩接踵。久在古墓也似的松鹤书院中过，如今步出一见，方知大唐繁华余烬仍旧燃得热闹。
    这是周家的绸缎庄，过了五年，不想生意更好了。呀，这是轻红胭脂铺子，卖的胭脂水粉都是极好的。原先此间是刘氏点心铺子，什么时候东家换成姓王的？不知做的蟹饺可还如当年一样好味。
    听贺绿华细细道来。宁嗣音似见她当初的小女儿情态。
    她曾经是鲜活地在此走过，不知惹得多少少年窥视，夜里暗暗地想。
    ——不论如何，现在是好了。可在苏州，过上新的生活。
    宁嗣音缓缓走去，群青衣衫子一角教风翻起来，扫过杭州城旖旎空气，曳出一道略带清冷却无形的痕迹。
    ……
    杭州城一隅，小青与道士坐在纸伞铺子后院的蔷薇架子下看着紫珍镜。
    镜中人仍旧是宁嗣音。
    他们看他的一举一动。一人一鬼自松鹤书院逃出。
    姚京白取来一碟子龙井茶糕，小青毫不客气拈来就是一口。漫长生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贪恋口腹之欲，到底是为了掩藏另一般更危险的**。
    “小狐狸，恁么能吃，小心长得如长安城中的仕女一般。”姚京白笑道。
    “要不怎么？”小青白他一眼，还是俏皮。又拈起淡青的一块塞入口中。略顿一顿，话锋一转。“也是了，阿孟说她今日要来的，差不多正是这个时辰。接她来罢。”
    “阿孟？还嫌你不够乱，又来搅和。”姚京白无奈点头，站起身来，自腰间一只囊袋中取出暗红的一瓣，一手结印，念出冗长的一段。
    面前忽然出现水纹样的褶皱，空间似被切开。
    红与黑纠缠的烟雾渐渐氤氲，小院中一时形状诡异。突然有紫衣的女子无端端出现，高髻上簪了一枚紫玉钗，眉间有朱砂描着云纹。眉下一双浓黑的眼，如宝石般光华流转。
    女子手中怀中是满抱的红花。殷红，红的几乎滴出血来。花瓣细长，在顶上略卷了一卷。花蕊丝丝纠缠。
    “阿孟，好久不来了。”小青走过来，自她手中接过花来，寻得花架下紫檀木几上置的邢窑白瓷瓶子。坚薄稳厚，一色素白，本是极朴拙的；那红花放进去，却显瓷越发莹润，花如火一般烧在上头。冰火二重天。
    “你说小青，我好不容易来一回，若要我捎些金贵的也好，却巴巴的只要这劳什子花。不说多的，地府头无数的亡魂，这花也是鬼火一样烧满忘川两边儿，有什么好稀奇？”阿孟倒不客气，大刺刺在花架子下坐了，手起口动，把小青那一碟子的龙井茶糕吃个罄尽。
    毕了，拿手抹一抹嘴，笑道：“也好，小青的伞剩下也不多了。这些年亏你们二人帮忙，了结了许多公案。前儿京白与我说，这回的事情也差不多快结了。”
    “正看着呢。也就是近日的事了。”小青笑坐在一边。
    “这些事情……都是前缘定下的冤孽。结果是好是坏？倒也不是注定的。不过我看，好的倒是少。这回你少不得要再到我处走一趟。”阿孟道。
    小青默然。今次的书生宁嗣音……让她隐约看到多年前那人的影子。她还是不想……不想让他面对残酷结局。
    可是没有办法的。
    当年应许了阿孟。若是他们无缘把握，黄泉路与忘川，她必带他们去……
    虽是无尽生命，这些时光却长。统统赌在这上头，面对无尽轮回，见惯残忍，折磨自己，只为心头一点执念。
    所谓爱，到底……胜得了时间么？
    ……
    眼见时间已不早，已是黄昏了。宁嗣音离了杭州城去，望苏州方向去。
    纵是人间天堂，但……它囚禁绿华这些年，再有繁华旖旎，回头时亦觉阴森。此时有逃出生天的愉悦，也泰半为了能开始的新生。
    贺绿华的新生。
    她不是人，也没有关系的。虽然并未说过爱，可喜终于有个好结果。宁嗣音于贺绿华。不是张君瑞与崔莺莺。
    城郭在夕暮中渐成为天边一点淡淡的影。官道上并无更多行人。长亭短亭，一一相接，走过去，就是新的生活。
    西子湖就在距官道不远处。湖光山色映照暖色夕阳，一道白堤切开镜面也似湖面。落花荡成胭脂浪，曳舟漾出绉绫纹。
    灵隐寺钟声给风送过来。隐约的，远远曳着颤抖余音。一如……一如当年贺绿华与元稹相会的地方。
    最后的暮色落到山后头去了。月亮淡淡飘在天上。风略有些凉，带了草腥味。
    贺绿华身影在夜色中慢慢出现，先是隐约的烟，然后凝结。宁嗣音从未见她如此安然。不同于曾经枯槁的绝望的淡，是放下怨恨的，对新生充满一点欣喜与安稳。
    “绿华……终于……”宁嗣音猛然把她冰凉身体拥在怀中。
    贺绿华亦是与他相拥。只是心头有一点憾……他为她坐了，他不怕她，她能察觉他的爱。可……他为何从不说爱？有多少次，她想说出口。可她不敢。不敢先说出去。一是努力保存自尊矜持，再是为当年的伤。
    宁嗣音对她笑。她看他笑得如此舒展。
    宁嗣音温柔说道：“你可知道，在苏州，我院子里的桃花，开的时候，满目的粉。那花，配你最好了。有月有花的夜，可与你一同过。”
    “曾看了好多故事，说书生与女鬼。如今，我得到你……”
    “你是鬼，但——是鬼又如何？同你一起就好。我们从杭州城出来，你离开松鹤书院，也定要忘了当年的事情。都过了，你只须好好同我一起，可好？”
    宁嗣音轻轻拆开她的发髻，拿木梳子慢慢梳那乌黑如夜的发。他知道那只是幻象，那梳子不过是划过寒冷的夜风，可即便是幻象……
    她的美貌，她的温柔，是他最初爱她的原因。
    而如今得以共患难，相互渗透对方往事，命理亦是从此纠缠……怎么放得开？那当初看得重的美貌与温柔，倒都不要紧了。
    此夜没有太多言语。他们只是坐在一起。无言的漫长，最好。
    你的好纤毫毕现我都看的清晰……贺绿华觉越发的暖，怨恨都没有了……当年元稹的脸，那些在她血淋淋杀戮下的恐惧面孔都渐渐淡然，消失。
    若是你来不及说爱，那我来说。
    贺绿华忖定。那句话已到嘴边。
    “我爱你，你也爱我的，是不是？”
    轻轻开口，“我……”夜风把话音吹得颤抖。
    此时，远处灵隐寺的钟声传来。十二声。亥时到了。
    突然，异变横生。贺绿华只觉无形力量猛然将她拽起来，风景在眼前迅速闪过。不由闭眼。怎么……
    再睁眼时，面前是破败的厢房，繁盛的海棠树。
    二十里外的长亭里，宁嗣音刚说出口。
    “绿华，我爱你。”
    其实他本觉不必说出口的。因为他已表现得够明白。她也该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