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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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少苦着一张表情,我总是快乐地点烟,淡淡地瞭望世界。有时,我也会不经意想看看自己苦情的样子,痛苦抽烟的样子,还有深深凝望一个人的样子。只是,我的生命中尚未出现这件奇迹,那个让我拿他没办法的人,我尚未遇见。
快乐而嚣张的桃花助长此风,我那放浪形骸的行径无法可管。
***
我走在椰林大道上,这是全台湾最高学府,最顶尖的大学,台大校园。
我是这所学校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我参加话剧社,社里美女如云,男女情史也是乱如麻,我吻过社团里每一个女孩,一半因为剧情需要,一半因为她们过去或现在曾经是我的女伴。不过,我很洁身自爱,我听信奶奶大人的话,对女生绝不胡来。像我此等高尚的风流男子可说是异类,但我总有我的哲理。
“男生该对女生负责的。”
诸如此类的言论,不但不失我的风采,反而,我被倒追得一塌糊涂。
我该感谢上苍赐给我一付好人缘以及自幼学习能力强,兼具能把诗经倒背如流的内涵,被社员归类为“风雅型男”,可我明知我骨子里并非那么附庸风雅,讲话带脏字,烟酒全来,更糟的是,我的床伴还是个男的。
这些行为在话剧社不算什么,基本款而已。
我脱离了拐杖,第一个飞奔的地方就是话剧社办公室,那是我与女友相聚的场所。嗯,顺便一提,我目前有三个女友,就像楚留香那般,她们全知彼此的存在。
我不隐瞒任何一个人的存在,我让她们自行决定,要当我梧桐的伴就得认命。天知道这些聪明的女生脑袋瓜在想什么,总之,我不喜欢会摆脸色的女孩,不喜欢会跟我吵嘴的女孩,还有,不喜欢强迫我出门的女孩。
我被众人羡慕着,嗯,主控权一直以来都在我身上。
但今天,我一踏入社团,社长就靠过来,脸色沉重地向我报告。
“梧桐,你听好,你挺得住吧,挺不住也得挺。”
我问,啥事这么重大,非得让你这社长亲自出马?
我听见他对我说了一串字,大意是说,我的女友和人跑了,时间就在我腿残之时。
我没特别难过,只是有些错愕,有谁敢跟我抢人。
社长给我一个名字。
宋之藤。
我嘴角吊起,幽幽念着:“是藤子……。”我怀疑他们怎么搭上线的。
我表现出潇洒的态度,无所谓,世间女孩多如牛毛,不差这一个。
我的肩上有人过来拍拍,一个又一个,拍完了,安慰完毕,他们居然开酒说今天喝个不醉不归。
我醉醺醺地回到窄小的五楼公寓,把自己往床上一抛,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隔日下午,我想把二号女友约出来,他是一位娇气十足的千金大小姐,不知看上我哪里,死心塌地跟着我,这一跟就跟了一年,一年,对我而言是破历史上最长的纪录。
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结巴,然后是借口,那个大小姐竟然说不想再见我了。
我隐隐约约听见对方身处于一种吃饭约会状态,伴随着轻柔的音乐,大概是咖啡馆之类的场所,我低吼一声:“妳跟谁在一起?”
一片宁静。
然后是一个男音,似曾相识的口气:“她跟我在读书。”对方的电话瞬间切断了。
居然又是……藤子。
那个千金大小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书本,又怎么开始读起书来了?
这个天杀的!我开始有些恼了。
晚上,我赶写着明天要交的报告,我写的题目正是“雷峰塔下的爱情”。
我把民间传奇白蛇传搬上了作业,描述了一段白素贞和许仙的凄美爱情。
为了这期末作业,我特别去历史博物馆研究,也因此摔车跌断一条腿。我的腿恢复得奇佳,只一个月,我就生龙活虎完全没事,年轻人的体魄毕竟不同,我梧桐身强体健自幼即是长跑健将,那些跌打损伤的状况屡见不鲜,区区一条腿复原后身体就不再痛了。
可有一个地方很不舒服,我揉揉我的心脏,疼啊。
我从未对失恋这件事伤心,最大的原因在我,我把这些人都看得太云淡风轻了。丢失了,后头还会有。这种漠然的态度使我对分手格外没感觉。不过是再找个人唱情歌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今晚,真有些不惬意。
平时,藤子白天的手机总是关机,若要联络他只有过了晚间九点以后。
我今天被他气得火了,没像往常一样要求他过来。
我忙了一晚的作业总算交差,盥洗后,一灭灯,外头就有人把门铃按响不停。
叮──。持续的长音把我的耳膜都快撑破了。
门一开,藤子的手还按着电铃,他像一座玉立的人形雕像等在门边,态度高冷。我出手打落他的胳臂,这才回复安静。
“我睡了。”我淡淡地说话。
“我知道。”
他像只猫优雅地跨步入屋,熟稔地将自己的鞋脱下摆好,自顾自地进屋,仰躺在沙发上,一派回他家的态势。
我把铁门关上,走到他面前。
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推推脸上的眼镜,与我四目相交。
“藤子,你白天抢我女朋友,晚上来找我,你什么意思?”
他一脸无可奈何,抿着嘴,听我发泄完毕后,低低说:“我来向你道歉,我没抢,是她们自愿的。”
我的脸色一定铁青得离谱,他开始有些收敛。
我仔细听完他的道歉,请他离开。
“藤子,我要睡了,你走吧。”说完,我往房内走去。
他伸出手拦住我,用力一扯,我不得不扭转身子面对他。
“梧桐,今晚我睡这儿,跟你赔罪。”他说得涩涩地,有些勉强。
“随你!”我闷着,情绪低落。
“你不欢迎我?”
“你是理想王啊,谁敢不欢迎你!”
这混蛋平时不太肯牵就我,今日却想用身体弭平我的不悦。
每每当我拉他时,这家伙都摆出一付被动冷峻的态度,今天倒是特别,想讨好我了?
“你自己把衣服脱了,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我高倨地观赏眼前的藤子僵硬的肢体,命令他。
月色朦胧,他一抬眼,我撞见一张静谧如雪的脸,身体一震,未等他反应,忍不住伸出结实的手臂把藤子往床头一推,剥下他的衣衫,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宣示情王的能力。
我的胸膛碰上冰凉的物体,一睁眼,又是那坠子晃得厉害,泰姬玛哈陵。
我深呼吸,一把扯断那坠子,他伏在我身上的动作停顿下来,四只手争夺着一只坠子,情况失控。
为了一条项链二人双双跌下床,最后我夺下那碍眼的东西,把它往地板奋力一掷,怒吼一声:“骗人的东西!”
咚,咚,咚,坠子滚到墙角。
他旋即拾起,宝贝般地检视,蹲在墙边审查片刻。
我把他的衣服全扔到他身上,低喊了一声:“藤子,你就是用这玩意儿骗女孩子的心吧,是不是?”
他那好教养显然被我激怒了,转身怒瞪着我,气势森冷。
“骗完女孩子再来骗我,你走,别再来了。”我发出驱逐令。
他怒眉一蹙,身体阴骘地可怕。
坐在床缘看着我,捏起我的下巴,说:“梧桐,我没骗任何人。”神色委屈,他把坠子收入皮夹,那链子被我扯断了,不能戴了。
他的脸色有些颓丧,那真的是他的宝贝。
我方才失了理智,向他道歉:“明天给你买个新的链子,算我赔你。”
他严肃地审问我:“你我本是各取所需,我没骗你。”
是啊,他的确没骗我,最初的最初,我只说要他的身,不要他的心。
我还跟他说,我不碰女孩子,我负不起责任。
只是,今晚我怎么了,我一方面哀悼遗失的女友,一方面却心坎里酸酸地揪成一团,不知该拿他如何。
我苦着一张表情。
点燃一根烟,深深地望着他。
“告诉我,藤子,我该拿你怎么办?”
***
泰姬玛哈陵,泰国沙贾汗和他的爱妻见证爱情的伟大建筑,象征永恒不灭的爱情,……。
我在图书馆翻著书,查查这陵园的故事。
遇见藤子前,永恒的爱之于我是属于外星人的世界观。
这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分分合合的事件在我生命里的样子,怎么都和这座陵园搭不上边。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万万亿亿分之一都沾不上。
我生性风流但不下流,我不让人哭,分手后的情人通常不交恶,还能做朋友保持联络的。
我自认为没欠任何人,不讨我欢心者,超过三天不来往我就能忘记对方的一切美好,然后重新开始新对象。
想分手时,我的诀别语通常简短有力:“我不结婚,我不想耽误妳。”我没骗人,我打定主意一辈子单身,往往一句短文就能达到效果。
我阖上书,脑中发癫似地突然想见藤子,走出图书馆,从书包里掏出手机背脊贴着石柱,倚着柱子打手机。
响了没人接。
“干!”我骂着粗话。
他总有办法让我找不到人。
正确说法是,他没有一次让我在白天找到人。
我对着廊前的景致发呆,双手插入裤袋,无聊地远望。
我连三号女友约出来见面的兴致都消失了,此刻倒想问问最近过得如何,拨了她的号码。
电话那端的声音甜美可人,却跟我开口想去泰姬玛哈陵旅游。
我挂了电话,猜也猜出她的心思,又一个被藤子摸走心神的女子。
我火了,真火了,藤子摆明跟我对上。
我真失策,一切的源头都该怪我四月五日躺在医院不该昏迷不醒,不该让藤子接我手机替我回话,不该跟他比谁的风流韵事丰富。
我正恼着,眼前却突然蹦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尾随在那人身后,静静跟着他走在台大校园,他不是藤子,他是四月四日与我分手的男人。
我跟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还是没发现我,校园里学生来来往往,他没回头,我一路跟他走出校门,站在红绿灯前,他总算发现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腼腆的笑。
我说,我送你过马路。
他那浅笑还在,我送他过完马路,与他并肩走在麦当劳前,跟他说,好好念书,你还会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他的眼中有雾气,鼻尖泛红,我知道是我不对,那时,我不该把对我摆脸色的他勒令终止关系。
分手当晚,我还表明了我的仁慈,发表了一句慈善家的言论:“我给了你一年,那是你永生难忘的回忆。”
可怜兮兮的他无助的哭求,无用,泪水,无用,赔罪,无用。
然后他终于发狠叫我滚出他的世界,我走了,我不滚,我堂而皇之地来,堂而皇之地走,该说是潇洒地来,潇洒地离去,红尘欢爱一场,何必呢,我们是结亲,又不是结仇。
他进了卖当劳用餐,我转身站在红绿灯口,蓦然,看见了对岸的藤子。
分歧路口,红绿灯一闪一闪。
藤子站在红绿灯下与我相望,冰雕似地挺立。
绿灯亮了,人潮涌动,他没动作,我的脚也没动。
我与他,不知怎么了,就这么站着隔着斑马线互瞪。
其实,我刚才还犹豫着是否要跟旧情人和好,但一个人影却闪入脑海,于是,我把那犹豫咽入喉管。
这世间怎么有这种害死人的理想王啊!藤子。
想必方才我尾随旧情人的样子都被藤子收入眼底了。他的脸色很难看,似被锤子扁过一般,五官都扭曲了。
我没动静,下一个绿灯亮起时,藤子移了过来,冷冷地拉住我的手臂,问我:“你不是找我有事?”他说的是我临时起意拨给他的那通电话。
“是啊,我想问你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注视他的眼神,一团纠结黑亮的眸子逐渐放松。
他掏出一根烟,啪一声点上了火,喷了两口白烟,说:“梧桐,我中午约了人,那人你也认识。”
我静默十秒,答腔:“那你去吧,别让人等太久。”
他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把烟抽完后,推开麦当劳的门,然后,我从玻璃窗外看见他身边的人,顿时百味杂陈。我的旧情人唰地起身热情地迎接他,那泫然欲泣的眼泪早已化消,两个小梨窝挂在嘴角,洋溢着恋爱的笑。
藤子。
我咒了两声。忍住怒气,决定终止和藤子交往,终止一切关系。